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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照雪下玉关

编辑| 照雪下玉关

2002年的仲夏，30岁男子唐建敏跟在北京的单位请了个假，回河南老家探亲。

然后，他就发现周围的人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有点不对，就像是——在大白天的见了鬼。

“叔，好久不……叔？你走那么快干嘛啊？”

唐建敏想跟村里人了解情况，结果他还没走过去，村里人就像是避瘟神一样迅速离开了。

“什么情况这是？”

唐建敏摇了摇头，径直回了自己家。

与此同时，一则恐怖的消息在全村传开了：“一个月前在湖北被枪毙的唐建敏回村索命来了！”

死刑犯的“复活”

2001年8月19日，湖北警方经过多日蹲守之后，顺利抓住了一名形迹可疑的男子。

这名男子被捕之后，表现的十分配合，老老实实的交代了自己的信息以及犯罪经历。

他叫唐建敏，生于1972年8月21日，河南淅川人。

2000年9月20日，唐建敏尾随一名穿着夹克的女子来到了宜昌市珍珠路，趁着四下无人持刀实施了抢劫，夺走了对方的手机和钱包。

此后这近一年时间里，唐建敏又多次犯案，先后抢劫了三名女子，并将其中两人捅成了重伤。

既然人证物证俱在，唐建敏也爽快的认罪，那就判吧。

很快，宜昌中院就以抢劫罪、敲诈勒索罪数罪并罚，判了唐建敏死刑。

唐建敏当庭表示不服：“你们判的太重了！”

当时，死刑核准权还没有收归最高人民法院行使，湖北高院在驳回上诉之后选择维持原判，湖北高院院长吴家友亲自签发了执行死刑命令。

2002年6月6日，“死刑犯唐建敏”被带到了宜昌的一处空地验明正身，以“唐建敏”这个名字被执行了死刑。

不久之后，家住河南省淅川县的唐建敏家人收到了宜昌中院发来的“死刑文书及领尸通知”。奇怪的是，唐家人不但不伤心，甚至都没有去宜昌认领尸体。

宜昌司法部门也没有太过在意，可能是父母不愿意认这个孩子了吧。

就这么过了两三年之后，一名之前完全没见过的男子来到了宜昌法院：“我叫唐建敏，你们把我的户籍给注销了，让我在外面打工时很不方便，请求法院恢复我的户籍。”

“？？？”

如果面前这个人是唐建敏，那2002年枪毙的那个死刑犯又是谁？

按理来说这不可能出问题的，“死刑犯唐建敏”从被捕羁押、审查起诉、审判一直到验明正身，可一直都自称是“唐建敏”的，哪怕在枪毙之前最后一秒种，他都没说自己不是“唐建敏”。

然而，这个找到法院来的唐建敏却拿出了足够的证据证明他才是“唐建敏本人”，而且这些年来一直在北京打工，没有犯过罪。

这件事情让办案人员顿时感到一阵冰冷：“你知不知道在2002年已经有一个‘唐建敏’被枪毙了？”

“知道啊，我们村支书还曾让我维权呢。被枪毙那个可能是我的表弟张文华，2001年时用他的照片以我的名字办了身份证。我觉得都是亲戚，也不会对我造成啥影响，就没理会。”

“跳江自尽”的死刑犯

很快，宜良方面就派出专人前往了湖北襄樊（现为襄阳）展开调查，最终确认被枪毙的“唐建敏”的确是张文华。

这一次，轮到襄樊警方头疼了，因为这个张文华并不是一般人，他是个“疑似死亡”的在逃杀人犯。

张文华，1972年生人，初中学历。

1997年7月末的一天，警方在襄阳县的一个加油站附近发现了一具男尸。

很快就有四个人来到警局认尸，并提供了重要线索：

“这个人是在市传染病医院当保安的李峻。前几天张文华给我们说他犯了事要跑路。我们当时没真，还以为他在开玩笑。谁知道今天他张文华突然打电话过来说他已经在外地了，还说人是他和在迎旭小学当老师的徐浩杀的，当时他们三个人喝了酒，为了练胆，就把李峻杀死了。”

也正在警方准备顺着这条线索追查的时候，张文华主动给警局寄来了两封举报信，举报他和徐浩两个人合伙杀了李峻，并骑着摩托车抛尸。在信中，他还专门画了抛尸地点和那辆摩托车的位置。

与此同时，张文华还好心的“告知”警方：“我罪大恶极，几天睡不着，良心吃不消。你们看到我时，已跳入汉江而亡，或吃安眠药死在山里。”

种种证据表明，这个张文华就是杀害李峻的凶手。但谁能想到，他竟然会在宜昌被警方逮到，然后以“唐建敏”的名字被枪毙了呢？

很明显，张文华的所作所为是极度不正常的，就像是唯恐警方不知道自己是杀人犯一般。如果他要真这么想，在2001年被捕时，就应该主动坦白自己的身份和罪行。

张文华（左一）和其家人

既然张文华就是“死刑犯唐建敏”，那就按照流程处理，该咋办咋办。然而，襄樊的司法部门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就像是根本没发生过这件事一般。

直到2011年，《新快报》发表了一篇文章《湖北一“死囚”被执行枪决9年后仍在正常生活》，让这起事件引起了国内舆论的普遍关注。

人们在争论张文华为什么要冒充表哥的同时，也很好奇一件事：“那个叫徐浩的小学老师，真的是杀人犯吗？”

直接判我死刑吧

“这杀人是我和徐浩干的。我叫张文华，住市襄江居委会，徐浩住市二十中学，电话……到家后，我把绳子、锤头、李车链子锁扔到河里。后来徐知道刀套留在现场，有我和徐手印，徐要杀我灭口。徐是杀人狂，李也不是好人。”

这是张文华在举报信中写的内容，警方根据这一线索抓捕了徐浩。

徐浩被捕后坚称自己没有杀人，他认为张文华之所以陷害自己，是因为自己曾拒绝帮助他在学校里面搞传销。

1998年，襄樊中院开庭审理本案，认为“证据不足”，检察院也选择了撤诉。

谁曾想，一年之后，检方在没有什么最新证据的情况下再次起诉。

这一次，徐浩的辩驳没有得到采信，法庭直接判处了徐浩死缓。

判决的重要依据是徐浩在被捕当晚录的口供，在其中他明确承认自己的确杀了人，但徐浩却表示他当时受到了刑讯逼供。可惜，这一理由没有被法庭所采纳。

徐浩不服提起上诉，湖北高院予以驳回，维持原判。

好端端的突然的成了罪犯，徐浩显然不愿意接受这一判决，给爸爸妈妈写信，请她想办法帮自己在外面伸冤。

可怜天下父母心，徐浩的父亲因为儿子的事情突发脑溢血住了医院，最终不治身亡。赵克凤则坚信，只要找到了张文华，就一定能还自己儿子一个清白，这些年里一边上诉，一边到处寻找张文华的踪迹。

而事实上，当地很多干部都对徐浩母子动了恻隐之心。

比如，时任襄樊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局长余新民在此之前翻阅卷宗的时候，就判断出这件事可能是冤案。但他无法左右这件事的判决，曾专门驱车前往徐浩所在的汉阳监狱，跟他聊了两三个小时。

聊完之后，余新民考虑过让徐浩认罪，并保证出来不闹事，就给他转保外就医。

但转念一想，谁也不知道徐浩出来会怎么样，最终只是在2007年将徐浩转回了襄樊服刑，让家人能多来看看他。与此同时，余新民还专门叮嘱监狱干部：“你们在生活中多照顾着他点，他可能是无罪的。”

在2004年，湖北省政法委也曾跟襄樊政法委发函，提到“本案确实存在证据不足……可谓错误百出”，结果各地法院把申诉给驳回了，给出的理由是“证据充足”。

2008年，即将退休的时任市政法委副书记姚家联找到赵克凤，告诉她：“其实，张文华已经找到，在2002年以唐建敏的名字被枪毙了。”

赵克凤对此很重视，委托律师跟湖北省人民检察院反应，并在一年后得到回应：“张文华确已冒名‘唐建敏’犯罪，于2002年在宜昌被枪决。”

然而，这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如果张文华还活着那还好办，现在他都已经被枪毙了，死无对证之下，根本无法纠错。这也就导致此后多年不管是徐浩在监狱里面的申诉，还是赵克凤在监狱外面的申诉都没有用。

2009年，监狱主动给徐浩申请从无期徒刑减刑至有期徒刑20年，徐浩接到裁定后直接给撕掉了，并给省高院写了一封信：

“我知道我的案子不大好改，我也不想给法官添麻烦，请尊敬的省高院法院判我立即执行死刑，这样，我母亲就用不着鸣冤了。”

无法更改

2011年，徐浩的案子经过媒体报道之后，迅速在国内引起轰动，大家纷纷呼吁彻查此案。

随着事情越闹越大，一些单位负责人找到赵克凤，跟她承诺：“只要徐浩肯认罪，就有办法放他出来。”

关了这么多年，赵克凤咬牙答应了，比起自由来，荣誉又算的了什么呢？

徐浩

在探监时，赵克凤开始劝儿子主动认罪。徐浩听后认真的答道：“妈，他们冤枉我，说我杀了人。我要承认了，我还是个人吗？”

“先委屈一下，出监狱来，否则再坐10几年，一辈子就毁了。”

2013年，在母亲的劝说下，徐浩选择了妥协。

不久之后，襄阳中院给徐浩判了减刑7个月，说好的“放他出来”并没有实现。

明白自己上当了的赵克凤，再次开始了上诉生涯，她找最高检，找湖北政法委，一定要给儿子一个说法。

2016年9月28日，徐浩被捕19年之后，事情看似迎来了转机。最高检给赵克凤写了回信，说本案在六月份就已经交给湖北检察院重新审查，并告诉她：

“本案已经被列入了湖北涉法涉诉信访积案‘化解千案行动’的首位。”

湖北省政法机关专门找了4位第三方律师进行评议，律师们认为本案有冤屈，应该立案重审。湖北省检察院综合了多方意见之后，将之进行了上报。

2019年3月，最高检下达《刑事申诉审查结果通知书》：“原审判决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定性准确，量刑适当。”

事实上，“证据确实充分”这一点是很难说的过去的。张文华在他写的“检举信”中说摩托车开到清河桥“车胎爆裂”，两个人和一具尸体仍然坐着这辆摩托车前往了十几里外的张湾弃尸，然后又骑着这辆摩托车开了60多公里路去了枣阳修理摩托车。

这种东西如何能够当真呢？

最高检认为本案“证据确实充分”的另一个重要论据就是“徐浩多次做了有罪供述”。徐浩本人辩驳称当时他受到了刑讯逼供。但时至今日，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受没受到刑讯逼供，最高检也只能选择采信。

本案发生于1997年，真凶又已死亡，当年的真相，也只能成为无头公案了。

2022年5月12日，时隔25年，徐浩总算接到了《释放证明书》。

奇怪的是，在释放证明书上却出现了神奇的漏洞：

“兹有徐浩，男，1974年10月12日出生，湖北省襄阳市二十中人，因故意杀人罪，于1999年6月25日经湖北省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缓，附加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什么时候中国有了“湖北省中级人民法院”了呢？

人生按照百年计，徐浩四分之一的人生都是在监狱里面渡过的，出来之后面对的一切都让他很不适应。在徐浩适应新生活的同时，赵克凤毅然承担起了为儿子伸冤的义务，她说：“我就是死，也要死在为儿伸冤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