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褂子,新褂子

#头条家时光#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盼望已久的春天到来了。

我上小学五年级的那一年春天,星期六的上午,我脱下了穿了一冬的棉袄,母亲从柜子里给我找出了我的褂子。

这是一件浅蓝色平纹布的褂子,是母亲和奶奶一针一线缝制的褂子。这件褂子已穿了几年了,我记不清楚了。褂子的肘部、肩部早已打了补丁(那时候,衣服破了打补丁,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浅蓝的颜色,也因为多次的洗和晒变得更加的浅。但这一切,对于咱继续穿,都没有什么妨碍。于是,脱了棉袄光着上身的我,拿起褂子就穿上了身。

褂子是穿上了,但感觉却有点异样。素来对穿戴帽不大讲究(当时,经济条件也不大允许咱讲究)的我,也不由得以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的眼光,来审视这件阔别一冬的褂子了:第一,袖子忽然短了点儿,露出了咱白皙纤细的一截儿手脖子;第二,系上扣子以后,颇有点胸闷的感觉;第三,衣襟也忽然短了一小块,穿在身上,有点儿“二半吊子”的感觉。

我穿着这有些异样的褂子,带着这三点疑问,跑到了北屋里。

正在做针线活儿的奶奶闻声,放下了针线,摘下了老花镜,望了满脸疑惑的我一眼,先是“呵呵”一乐,接着叹了口气,说:“小毛孩子长身量了,褂子小了!”

于是,疑惑顿释,我恍然大悟。

等生产队里放了工,父亲回来吃晌饭的时候,奶奶对我父亲说了我褂子小了的事儿。正在吃饭的父亲,望了穿了紧紧巴巴褂子的我一眼,没有吭声。等吃完了饭,父亲去了里间屋里,紧接着,响起了开锁开箱子的声音,然后是关箱子落锁的声音——那是父亲在开小箱子——奶奶睡觉的那盘炕的炕尾上的小箱子——盛放着父亲记录工分数目、平时花销账目的账本和钱的小箱子。不一会儿,就见父亲手里捏了一张钱和一张布票(钱是五块一张的钱,布票是几尺,我没看清楚),给了我奶奶。

奶奶拿了个小瓢,从盛着小米的小瓷瓮里摸出来十多个鸡蛋,拿那个蓝布兜装了,又叫我拿来酱油瓶子。我知道,奶奶这是要到北庄的大社(供销社门市部)上去了。我赶紧去接盛着鸡蛋的兜子,说:“奶奶!我和你一起去!”

奶奶一笑,递过兜子,叮嘱道:“好好提着。”

我赶紧答应着,小心的提着,跟在奶奶身边,往二、三里路外的北庄大社走。

来到了北庄大社,奶奶先把兜子里的鸡蛋小心的拾出来,放到柜台上的秤盘子里。我却等不及看售货员秤鸡蛋,算钱数,赶紧跑到柜台的东头,隔了几乎到我胸膛高的水泥柜台,望着货架子上那红红绿绿的水果糖,出神。直到奶奶叫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

卖完了鸡蛋,奶奶先称了盐,又打了酱油,然后,又到西头卖布的柜台前扯了几尺蓝色平纹布。我知道,这一定是给我做褂子用的布。然后,奶奶从零钱里拿出了一个一分钱的钢镚儿,对我说道:“小馋猫!买块儿糖去吧。”

我自然是惊喜万分,举着这枚一分钱的硬币,如同举着一面旗帜,跑到长长的柜台的东头。那售货员早已看得一清二楚,微微一笑,接过那一分钱的钢镚儿,丢进了钱匣子里,然后,从那花花绿绿的水果糖盒子里挑了一块儿红锡纸包儿的糖块,递到了我早已经高高擎着的手上。我如获至宝一般,接过这块红锡纸包儿的糖块儿,和奶奶一起,出了门市部,往家走。

我小心翼翼地拨开薄得透明的糖纸,那浅红色的糖块,展现在眼前,一股淡淡的甜味儿,沁入心脾。我先把糖纸装进褂子兜里,然后,小心的捏着糖块儿,把糖一半儿放进牙齿间的时候,牙齿一用力,“咯嘣”一声,那糖块儿成了两半儿,一半儿落进了我的嘴里,另一半儿,捏在指间,举起来,递到了奶奶面前。奶奶接过这半块儿糖,笑着摸摸我的头。于是,我们祖孙二人,甜甜的往家走。

回到家,奶奶和我母亲先拿那把木头尺子把我的胳膊、上身比量了一番,就把那块蓝色平纹布伸展在炕上,比比划划一番,然后,母亲拿起剪子,按照画好的线,“咯吱咯吱”地开剪了。这个活儿太专业,我瞧了半天,看不出个名堂,于是,跑的一边,掏出那红色透明的糖纸来,欣赏一阵,回味一番……

星期天晚上,我临睡觉前,奶奶还在灯下,戴着老花镜,在一针一线地缝制我的新褂子——蓝色平纹布的新褂子。我问道:“奶奶!什么时候才能做好啊?”

奶奶一抬头,说了句:“快困你的觉吧。等早晨起来,一准穿上新褂子!”

听了奶奶的话,我美滋滋的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眼前一亮:一件崭新的蓝色平纹布褂子,静静地展现在我的眼前!一阵新布料特有的清香,沁入心脾!我一骨碌爬起来,胡乱的穿了裤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轻伸手,慢展胳膊,穿上了这件崭新的蓝色平纹布褂子,得意的跑到正在烧火做饭的奶奶和母亲面前。

奶奶叫我转了转身子看了看,说道:“做的长了一点儿,为的是还要长身量。把袖子挽起一道,穿着就是。”

于是,我把两个袖子,分别挽起了一道儿。当我很是神气地坐在饭桌前的时候,立刻赢来了哥哥们羡慕的目光。我在这羡慕的目光里吃完了饭,出了院门,没走几步,邻居侯奶奶迎面走了过来,一看到我,看到我穿的新褂子,就说道:“穿上新衣裳啦?”

我腼腆地一笑,跑开了。

等我跑到村北东台的学校,跑进了班里,立时赢来了纷纷的赞叹:

“哎呀!新衣裳啊!”

“嘿呀!新褂子呀!”

……

面对着一片声的羡慕、赞叹,我努力克制着得意之情,保持着腼腆的浅笑,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穿着新蓝色平纹布褂子的我,就成了我们班的一道亮丽的风景……

小学五年级的那个六一节,对我来说,几乎就是三喜临门。

首先,是刚刚穿上新褂子不多久;第二,俺从三年级开始(俺一年级上了半年,就跳级上了三年级),每年的“六一”,都登台亮一嗓子,今年自然也不例外——俺又要上台,这已经是亮第三嗓子;第三,一定是为了奖励俺,奶奶和俺娘在六一节这天的早上,又给俺缝制好了一条崭新的浅蓝色平纹布的裤子!

六一节这天的早饭后,俺上身穿着依然很是新鲜的浅蓝色平纹布的褂子,下身穿了崭新的浅蓝色平纹布的裤子,嘴里哼着俺就要登台亮一嗓子京剧选段——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中少剑波的唱段《我们是工农子弟兵》,美滋滋地往庄北边东台上的学校走。

走过了冯家胡同,走到刘世亮同学家门外的胡同口时,他家的那只大灰狗,伸着脖子,站在胡同口,见到了光鲜亮丽又美滋滋走来的我,它平时那种迷茫、淡漠的目光里,分明充满了羡慕、妒忌!

“狗眼看人低”,我忽然想起了这句名言,心中不禁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义愤,莫名的豪情!于是,我停住了亮丽的腿脚,侧转身,前腿弓,后腿蹬,以标准的马步姿势,面对了那只羡慕又妒忌的大灰狗,我义愤填膺、豪情万丈地一声“嘿”!与此同时,伸出右胳膊,攥紧了拳头,自上而下,自右而左,抡起了一个圆。

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令我万万没有料想到的灾祸,忽然降临了——我挥动胳膊抡的那个圆刚刚抡了个半圆,那只本来伸长脖子羡慕又妒忌的大灰狗,突然“呜”的一声,扑了过来!猝不及防的我,立时感到了来自右腿胯骨部位的一阵疼痛,我“哇”的一声哭叫,落荒而逃!

我抹着眼泪跑回家,撩起衣襟,半退了裤子,一看,我右腿的胯骨部位上,清晰地现出了两个狗牙咬的印子,眼看就要洇出血来!此时的我,是又疼又后怕,嘴一咧,又哭了起来。

奶奶和俺娘不明就里,赶紧过来问,我正抽泣着诉说委屈(当然,隐去了蹲马步,抡胳膊的细节),忽听院子里有人喊:“大婶子在家里吗?”

我一听,是世亮他娘的声音,赶紧停止了抽泣,躲进了里屋。奶奶和俺娘出了屋门。

“大奶奶,大婶子!我听邻家说,俺那只狗,咬着了俺四兄弟!你看!这是怎么说的!这把子荆芥草,给俺四兄弟熬点水喝,压压惊!这几个鸡蛋——”

“鸡蛋就不要了吧!他嫂子,把鸡蛋拿回去!保准是小孩子家手贱,招惹了狗!再说,也没大事儿,皮孩子家,哪有那么娇气!”

……

一听到“鸡蛋”二字,我立时忘记了惊吓和疼痛;可又一听奶奶的话,我立马泄了气,觉得很是委屈。但转念又一想:也对呀!不逢年不过节的,怎么可以吃鸡蛋呢!这样一想,心情也就慢慢平静了下来,想起还要登台亮一嗓子,我赶紧胡乱洗了把脸,抻了抻衣襟、裤腿,从庄东边的那条路,去了学校……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个突发事件给我的极其深刻的教训是:当你穿了新褂子、新裤子,千万不要对着你不熟悉的狗(特别是不熟悉的大狗)拉马步、抡胳膊!

自家缝制的新褂子、新裤子,固然好,但还是比不上用缝纫机缝制的制服样式的衣裳“洋气”。用缝纫机制作的衣服,我们当时称其为“砸褂子”、“砸裤子”。这样的衣服,一般情况下,只有吃公家饭的“公家人”穿。如果有不是公家人的人穿了这样的衣裳,那,简直就叫人眼睛里面要冒火星子了。

我三哥有一件“砸褂子”,那是他高中毕业后在村里当民办教师的那年,特意到南鲍庄的窦家缝纫铺做的——我自然眼热得不得了。

1979年夏天,我在管理区高中毕业后,第一次参加高考,结果,落榜了。我父亲去了公社所在地的“三岔七中”,找到了我二哥、三哥的高中语文老师、班主任陈书汉老师,说好了,让我去七中复读。

临去七中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对我三哥说:“你第四的那褂子小了,也破了;你把你那件褂子给他穿吧。”

一听父亲这话,我心中一阵暗喜:父亲说的那褂子,就是我三哥的那件“砸褂子”——虽然我三哥已经穿了两年多了,但毕竟是“砸褂子”呀!

父亲发话了,三哥自然不能违背。于是,第二天的早上,我就平生第一次穿上了有着四个兜的制服样式的“砸褂子”!

我穿戴整齐,背了书包,提了装着煎饼、咸菜的包袱坐在了父亲骑着的自行车上,临着和煦的风,沐浴着秋日的阳光,行进在去七中的沙土公路上。

到了公社驻地三岔村,再继续往南走了一段路,下了公路,来到了一条河边。河西边就是七中学校了,父亲让我下了车,把自行车停在河边,对我说:“洗把脸。”

于是,我放下包袱,和父亲一起蹲下身,撩起清澈的河水,洗了把脸,用手把脸一抹,再一抹,然后,摔摔手,我又悄悄抻了抻“砸褂子”的衣角儿,然后,提了包袱,跟随了推着自行车的父亲,走过了石条铺成的小“桥”,走进了学校……

那一天吃过了中午饭,午休的时间,我看到自己的“砸褂子”实在是有些脏了,于是,我拿了语文课本,来到学校院墙东边的河边。

初秋中午的河边,寂无一人。我找了个洗衣服的好位置,脱下了“砸褂子”,光了上身,把“砸褂子”浸入水中,然后,再拖出水来,在那块平坦的青石板上搓洗起来。

等洗得差不多了,我双手用力,把“砸褂子”拧了,用力抖开,平整地摆放在被夏日炽热的阳光晒得烫手的青石板上。然后,我躲进了杨树的树荫里,翻开语文课本,念课文,背课文:“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 初秋午后的河边,清澈的河水,“哗啦啦”地流淌;炽热的太阳,曝晒着一件刚刚洗过的半新的“砸褂子”;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孩子,在杨树的树荫下,朗朗地读书……

2010.4.11—4.26

旧褂子,新褂子

穿着“”砸褂子“在七中复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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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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