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李佳楠

编辑/石爱华

张军的人生可以分为两段，前半生身居要职，工作顺利，但卷入土地案的32年来，他一直在为自己的清白打官司

现年85岁的张军曾是山西省政协政法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农工党山西省直主任委员，也曾是高级医师、著名律师。因为代理昔阳县农民与当地政府的一起土地纠纷案，他成了被告。

这场官司也成了张军人生的分水岭。

32年前，张军先是被昔阳县法院以受贿罪、诈骗罪、教唆拒不执行法院判决罪三项罪名判处有期徒刑15年，经过申诉，仍被以教唆拒不执行法院判决罪判刑3年。

因不服判决，张军坚持申诉至今，32年里他先后寄出4000多份申诉材料。2022年3月31日，该案再审开庭。2023年5月12日，山西高院当庭宣判，认定原判决以拒不执行判决罪顶格判处张军有期徒刑3年，量刑不当，改判有期徒刑2年。

年事已高的张军对于这个结果并不认可，哭着走出法院后，他决定继续申诉。

32年的申诉材料堆积在一起有一人高

从律师成为被告

这起历时三十多年的案件缘起于一场土地纠纷。1989年，山西省晋中市昔阳县发生一起土地纠纷案件，时任山西省政协政法委办公室主任、农工党山西省直主任委员的张军律师代理了该案，案件败了诉，他和几名村民代表也成了被告。

土地案发生在山西省昔阳县庞家峪村。庞家峪村的村民们当年曾在《山西政协报》上公开讲述土地纠纷的缘由。据当年报道，村前原有一块538亩的河滩耕地，之前一直被乡政府占用，后荒芜多年。

1986年，村民们自发分割了耕地，承包到户。安坪乡政府不同意，要求村民退地。因村民不退地，1988年3月26日，安坪乡政府将庞家峪村委会诉至法院。1989年3月，张军和妻子郭章梅共同代理该案。

经过审理，昔阳县法院做出一审判决，认定庞家峪村所占土地所有权归国家所有，庞家峪村委会应退还土地，交由安坪乡政府管理。庞家峪村民不服，向晋中中院提起上诉。1989年7月24日，二审法院维持原判。

庞家峪村村民不服判决，四处申诉。1989年8月，接到申诉后，山西省政协指派张军邀请专家对该土地权纠纷案进行论证，认为土地应属庞家峪村所有。张军和妻子作为代理律师走访国家土地局等单位，国家土地局也给出相同结论。

庞家峪村村民们坚决不退地，在案件执行时与昔阳县法院发生冲突。1990年多名村民因“拒不执行法院判决”被法院逮捕；同年6月7日，昔阳县法院决定以相同罪名逮捕张军。

1991年1月16日，昔阳县法院以受贿罪、诈骗罪、教唆拒不执行法院判决罪，判处张军有期徒刑15年。

昔阳县检察院指控称，张军曾教唆庞家峪村的多名村民，“这是土地，他们搬不走，你们要团结一致顶住不要让他们把地分了”。他还向上访村民介绍了其他县城几百名群众拿木棒、火枪暴力争地的事例，教唆村民们阻挠法院执行判决。

法院认定，张军教唆庞家峪村村干部蒙蔽群众围攻侮辱法院工作人员，教唆拒不执行生效判决，致使出现罢耕罢种事件，系主犯。部分村民的证词成为法院判决的证据，有村民指认张军为他们拒不执行法院判决提供了指导。

张军则认为，他是依法接受农民委托，履行律师职责。败诉后，庞家峪村民不服判决，四处申诉，他按照时任山西省政协主席的批示主持召开专家论证会也是依法实行民主监督职能，专家们认为判决错误。他认为自己没有教唆村民不执行法院判决，而是多次告诉他们要依法办事，不服判决可以申诉，但申诉并不影响法院执行。这个过程中，他还嘱咐村民要搞好春耕春播。

张军不服判决，提起上诉，1991年6月，山西省晋中中院二审维持原判。与此同时，张军妻子郭章梅律师也被法院以包庇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张军提到，我国现行法律中，只有“拒不执行法院判决罪，并没有“教唆拒不执行法院判决罪”，这也是他当年坚持上诉和申诉的原因之一。

有村民出示手写材料，推翻检察院举证的证言

申诉32年

1991年入狱服刑后，张军开始不断申诉，至今，他收集的案件材料堆在一起有一人高。

1995年7月，山西高院决定立案再审。1997年4月，郭章梅律师被宣告无罪，同年恢复公职。张军案的复核却停顿下来，直到2001年，山西省高院再审判决。

2001年3月2日，山西省高院再审后撤销了受贿罪、诈骗罪两项罪名，维持原判决中教唆拒不执行人民法院判决罪的罪名，判处有期徒刑3年。

张军案曾被媒体大量报道，曾获最高法两位副院长批示，全国和山西省律协曾组织专家论证认为张军无罪，全国、山西省、晋中市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曾多次就张军案递交提案。

张军也继续申诉，该案经历了数次再审和重审。2005年，最高法裁定原判认定张军犯拒不执行法院判决罪的证据不充分，发回重审。记者注意到，此时对于张军罪名的认定已经从“教唆拒不执行法院判决罪”变为“拒不执行法院判决罪”，但张军说，从未有人就罪名变更给予直接的说明。

2007年，在未补充任何新证据的情况下，昔阳县法院重审时维持原判；2008年，晋中中院以原判认定事实不清、证据不充分为由，撤销原判，发回重审；2010年，晋中中院重审仍认定构成拒不执行判决罪，维持原判。

85岁的张军身体状况已大不如从前

张军再次提出申诉，2021年1月27日，山西省高院认为原审判决量刑证据不确实、不充分，原判决适用法律有误，决定对该案进行再审。

2022年3月31日，张军案再审开庭，辩护律师王殿学当庭发表辩护意见，张军担心陈年旧案里很多问题没说清楚，庭后给主审法官写了一封信，对案子做了补充。

王殿学辩护称，此前法院认定张军罪名成立的证据主要为言词证据，一审判决后，出具言词证据的证人全部推翻此前证言。

深一度记者发现，有媒体在2002年报道此事时提到，村主任粱贵元曾在《我在病危中给党和人民的公开信》 称，时任昔阳县法院院长、副院长在审讯时逼其承认张军组织村民不执行判决并收受贿赂，还编造讯问笔录，强迫其按手印。

报道中，时任村长说，12年来，庞家峪村的村民们年年都要几次三番写申诉材料，跑有关部门，为张军伸冤。而当时，昔阳县已将500 亩河滩地归还了庞家峪村村民。

张军认为，当年土地重新承包给农民时，已经证明最初收回农民土地的做法和当年法院的判决是错误的，但错误判决一直未被纠正。

因为这起案件，张军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改变。案发后，他在看守所被羁押一年，此后张军坐了三年牢。在监狱服刑时，张军经常因为脑部缺血而晕倒，最后被允许保外就医。

张军家有4个孩子，当年夫妻俩被抓后，家庭没了经济收入，张军说，当时，来自全国的一些律师和律师协会从经济方面帮助了他。直到1997年，妻子郭章梅被宣告无罪，恢复工作后，才有了收入。

从身任要职到背负罪名、赋闲在家，张军的心理落差很大，“咽不下这口气”，至今，他已先后寄出4000多份申诉材料。

唯一令张军感到安慰的是，他曾看到新闻报道里，庞家峪村的村民对他心存感激。

有关张军申诉的历史报道

未能等到的“清白”

这些年来，张军的身体一直不好，病情逐渐严重。今年春节后，85岁的张军卧床了两月，如今需要他人搀扶才能行走。张军希望有生之年能等到公正的判决，还自己一个清白。

2023年5月12日上午9点半，山西“八旬前律师张军案”在山西省高院再审当庭宣判。85岁的张军在律师和家人陪同下出庭。

山西高院认为，张军身为省政协政法办公室主任，在其和妻子代理的庞家峪村耕地权属纠纷案败诉以后，不服判决，利用行使政协民主监督权力之便，在履职过程中超越职权，提出干部少出面、让妇女老人顶在前面守住土地阻碍法院执行，并介绍山西省其他县村民团结守地的事例，教唆鼓动庞家峪村村民抗拒执行生效判决，严重损害法律尊严和法院裁判权威，造成恶劣社会影响，已构成拒不执行判决罪，系主犯，应依法从重处罚。

最终，法院判决，鉴于庞家峪村部分村民后期聚众阻挠邻村种地及罢耕罢种并非张军直接教唆所致，且张军在实行教唆犯罪过程中行为有所节制，对其可从轻处罚，原判决以拒不执行判决罪顶格判处张军有期徒刑3年，量刑不当，改判有期徒刑2年。

代理律师王殿学告诉深一度，法院判决后，张军情绪失落，走出法庭后，张军哭了，明确表示将继续申诉。

王殿学认为，山西高院的判决和此前的再审裁定前后差距较大，此前的再审裁定认为原审判决量刑证据不确实、不充分，原判决适用法律有误。他仍坚信张军案迟早能翻案，但“他（张军）能不能等到无罪那天，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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