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检察官告诉你：行贿的为什么抓得比较少？

前些日子，我到菜市场买菜。有人喊我：“这不是老羊检察官吗？”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老黄，他也在买菜。

我与老黄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

老黄原来是政府某部门的一个小头头。十几年前有人举报他贪污受贿。我们奉命去调查。发现其利用职务之便收受他人十几万元的财物，还有几万元的贪污问题。关进看守所之前，我与他谈过几次话。

后来，老黄因为犯贪污罪、受贿罪，被判了几年有期徒刑。

前几年，听说他刑满释放了。今天是第一次重逢。

老黄说：“老羊，你也老了嘛。眉毛、胡子都白了。”

是的，十多年过去了。老羊退下来也快十年了。怎么能不老呢？

我说：“老黄，你看起来精神很好，身子骨结实着呢。现在忙什么呢？”

“嘿，说起来，好多人不相信。我在那边蹲了几年，血压不高了，血脂也正常了，血糖也稳定了。原来神经衰弱、晚上睡觉睡不着。现在能吃能喝，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在家没事，就每天到朋友开的公司去玩，有事也帮帮忙。”

“有空，你到某某大厦八楼去打牌。我们那里有好几个人，你都认识。”

他说的几个人，原来都是体制内的，我当然认识。

老黄说：“这么多年，我也想开了。人生要是有一劫，你怎么躲也躲不过。我那回就是一劫，在劫难逃。”

“现在，只有一件事，我认为不公平。那些向我送钱的人，没有一个人受到处理。如果他们不送，我又到哪里去收呢？”

说到这里，我只能笑笑。这些事情哪是一两句话就能讲清楚的呢。

看来，老黄对当初那几个向他行贿、后来又向司法机关如实交代的人，没有被办罪，还是有点意见。

老黄的话，是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呢？也不是。

在法律上，有个对向犯（‬对‬合‬犯‬）‬的‬概念。

‬对‬向‬犯‬，即‬当事人处于不同的方向共同实施的犯罪。如重婚罪需双方当事人才能构成；贿赂罪有受贿人还须有行贿人；引诱、容留妇女卖淫罪有引诱、容留人，还须有卖淫人。

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没有行贿，哪里有受贿呢？反过来说，没有受贿，又哪有行贿呢？

我们国家的法律规定，行贿罪是指为谋取不正当利益，实施给予国家工作人员、集体经济组织工作人员或者其他从事公务的人员以财物的行为，从而构成犯罪的。

可是，在司法实践中，被判行贿罪的确实很少。如果统计一下有关办案数据，受贿罪与行贿罪的比例可能不到十分之一。

行贿罪办得比较少，有这几个原因：

法律上对行贿罪有个限定，必须是为了谋取不正当利益。谋取不正当利益是指行贿人谋取违反法律、法规、规章或者政策规定的利益，或者要求对方违反法律、法规、规章、政策、行业规范的规定提供帮助或者方便条件。

送人财物不等于行贿，行贿也不等于行贿罪。

比如，被人索取财物的，不属于行贿。

还比如，本来就是我应该得到的利益，通过送人钱财的手段得到了，也不属于行贿。

有个小朋友，住在某名校的施教区，按照规定就应该在这所名校入学。可是，他的父亲怕学校不录取、耽误了孩子上学。就给校长送了一个大红包，结果皆大欢喜。对于这个校长来说，是利用职务之便收受他人财物，这就是受贿。多次受贿或者受贿达到一定数额，就构成犯罪。

这个孩子的家长不存在谋取非法利益的问题，显然不构成犯罪。

另外，行贿罪还有一个是否达到立案标准的问题。1999年，最高人民检察院规定立案标准为一万元。现在，立案标准为三万元。达不到立案标准的，当然不能追究人家的刑事责任。

是不是达到行贿罪的立案标准就要追究其刑事责任了呢？也不一定。

法律规定，行贿人在被追诉前主动交代行贿行为的，可以从‬轻‬处罚或者减轻处罚。其中，犯罪较轻的，对侦破重大案件起关键作用的，或者有重大立功表现的，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处罚。鉴于贿赂犯罪具有很大的隐蔽性，取证难度较大。‬而行贿与受贿又是对应的，密切联系在一起的，行贿人主动交待行贿行为实际上是对于受贿人的揭发检举，属于立功表现。‬

由于贿赂犯罪一般没有犯罪现场，很少有物证，很少有现场目击者。钞票又是一种不特定物，就是从犯罪嫌疑人家里搜出巨大数额的钞票，除了很特殊的情况外，也很难确定就是某某人送的。贿赂犯罪主要靠言词证据来认定。在许多情况下，行贿人不说，受贿人不承认，谁也不敢判定受贿事实的存在。

要让行贿人主动交代行贿的事实，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行贿人怕别人骂他无情无义，又怕担上诬告的罪名，还怕今后做人没有朋友、做事没有市场，更怕司法机关追究他的行贿犯罪的刑事责任。所以，要想让行贿人说出实话，真的很费劲。

二十多年前，我们查办了一起县处级干部受贿的案件。经过办案人员耐心的说服教育，一个包工头交代了向某人行贿的事实。这个消息不知道是怎么泄露出去了。包工头回家后，有个干部模样的人跑到他家，训了他一顿，要他不要忘恩负义，不要胡说八道。还说别人因为受贿被抓起来了，你也没有好下场，也会坐牢。

那个包工头是外地人，吓得要死，想来想去想了一个晚上，才打电话告诉办案人员这件事情。我们赶紧跑去找他，安抚这个包工头。

后来，又把那个威胁行贿人的干部找到了（这个人也是县处级干部，与受贿人是朋友），查清了事实，严肃批评了他，告诉他：你威胁他人作证，有可能构成犯罪。那人才老实了。

所以，行贿人的主动交代，对于突破案件起到积极的作用。

我们检察院查办贿赂案件，都是先拿到一两个行贿人的证词，再调取一些其他证据，确信无疑后，再传讯犯罪嫌疑人。通过教育感化犯罪嫌疑人，再扩大战果，根据犯罪嫌疑人的交代，再去找其他的行贿人去调查核实。

因此，大多数办案人员内心并不愿意多办几个行贿人的行贿罪。你办得多了，以后谁还敢向你办案人员交代行贿的问题呢？你还去查哪个贪官污吏呢？

有时候，办案人员被逼无奈之下，也办过一些行贿案。

有一次，我们抓了一个乡党委书记。经过教育，这个党委书记认罪悔罪态度很好，不仅交代了我们已经掌握的犯罪事实，还交代了许多办案人员不知道的问题。我们按图索骥，逐一排查。被找到的人都证实了党委书记的供词是真实的。只是有一个瓦匠头，始终不承认行贿。

上一年，我们在办理一个案件时，就找过这个瓦匠头，他当时还是配合办案人员的，把问题交代得清清楚楚。那个案件，法院一审、二审判决都确认瓦匠头向被告人送了几万块钱。

谁也没想到，这次办案，竟然在瓦匠头这里碰了钉子。

说服教育没有效果，既不能打他又不能骂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没有了。

但是，瓦匠头没有便宜可占。经过检察长批准，对瓦匠头以行贿罪立案刑拘，送进了看守所。检察院动真格了。

你瓦匠头不开口，办案人员也不怕，反正上次行贿的事实都在这里。我不会办错案。

后来，瓦匠头行贿案起诉到法院。法官们心里都有数，检察院为什么起诉这个瓦匠头。法院审理就简单了，被告人对过去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其他证据都查证属实。瓦匠头还是坐牢了。

当然了，有一些多次行贿、向多人行贿，情节比较严重、社会影响恶劣的行贿人必须要抓，必须让他受到法律的制裁。

刑法修正案（九）通过以后，加大了对行贿犯罪处罚的力度。今后，查处行贿案的数字可能比以往要多一些。但是，坦率地说，由于诸多方面的原因，也不可能多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