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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雨天。
“老婆,你真的要去吗?”车里,我老公李建华踌躇着问我。
我沉默了几秒,然后坚定地说:“我想最后再见他一次。虽然只是一盒骨灰,但那毕竟是小东的遗体。”
建华轻轻握了下我的手,没有再说话。他知道,小东虽然犯下滔天大罪,但作为母亲的我,心里那一角软肋是割舍不掉的。
车子平稳地向前开。积水在轮胎下溅起,发出嗒、嗒的响声。乌云在头顶聚集,阴冷的天气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来临。我靠在副驾驶座上,心事重重。
其实我并不想去。那盒白骨,会让我回想起二十年来那个跟在我身后的小尾巴,会让我再一次体会育儿经年的心血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但我必须去。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小东,哪怕只是他的灰骨。
“到了。”建华停下车,拍了下我的肩。我轻轻“嗯”了一声,忐忑地跟着他走进殡仪馆。
一个戴着口罩的工作人员领我们去了一个房间,房间中央放着一个白色骨灰盒。
“李女士,请签收。”他把登记表推到我跟前。
工作人员见我久久不动,关切地问:“我们可以帮忙扶着,或者您有需要我们帮您做的吗?”
我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不用了,我们自己来就可以。”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登记表颤抖着签下自己的名字。工作人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建华和那盒白骨。我艰难地走上前,在骨灰盒前跪了下来。
“妈来接你回家了,东东。”我抚上盒子,声音哽咽。熟悉的名字从嘴里吐出,心酸得几乎喘不过气。
“老婆,我们回家吧。”建华走过来想扶我起身,却见我抱着骨灰盒痛哭不已。
建华也红了眼圈,他沉默着搂住我,像很多年前我们面对种种困境时那样。
许久,我终于止住了眼泪。建华小心翼翼地把骨灰盒从我怀里抱出,然后扶着我站起身来。我抹着眼角,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走向门外。雨下得更大了,我看着潺潺的雨幕,想起小东每次放学都要我接他回家的场景。他总是撑着小黄伞,跑到车前对我招手。
“妈妈,快看我的数学考了95分!” “妈妈,我中午扔垃圾的时候看见一只小奶猫!”
我用力甩了甩头,跟着建华上了车。他小心地放好骨灰盒,然后绕过车头坐到驾驶座。我看着他系安全带的侧脸,眼神复杂。
小东的变故,我们的人生轨迹也随之毁掉。我和丈夫独自生活了十几年,儿子却最终走上了错误的道路。我们有没有教育失败?有没有尽到该尽的责任?这些自责的念头,我不知道还要折磨自己多少年。
“别想那么多了。”建华揉揉我的头发,“先回家。”
车子在雨中缓缓驶离停车场。我靠在座椅上,怀里抱着骨灰盒出神。就在快要驶上主路时,一辆货车突然打滑冲了过来!
我只听见巨大的刹车声和建华的一声大喊,然后整个人随车子翻滚着飞了出去!
我抱紧了怀里的骨灰盒,在地面上滚动几圈,背重重地撞上了电线杆。巨痛袭来,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老婆!老婆你没事吧!”建华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我艰难地睁开眼,他正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不远处的货车已停稳,司机跳了下来。我看到有人拨通了电话,大概是在叫救护车。
“你受伤了还管那盒骨灰!”建华急得直跳脚。我这才发现,我的腿剧烈地疼着,血从小腿处流下来,把地面染红一片。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耳边只剩下混沌的响声。我死死抱住骨灰盒,生怕自己一松手,小东就会离我而去。
“小东,你怕不怕?跟妈妈回家好不好?”我喃喃自语。
“请放心,我们是医护人员。”一个带着口罩的年轻护士蹲在我身旁,“您受了很严重的伤,得立刻送医院。这边我来帮您保管骨灰盒,一定不会有事的。您放心吧。”
我这才注意到,周围站着好几个穿着制服的救护人员。他们正小心翼翼地抬起担架,准备把我抬上车。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怀里的骨灰盒递给了那名护士。她轻轻地接过,对我点了点头。
我终于松开双手,任由担架抬起。我的身体被抬上救护车,建华跟着跳了上来。我透过昏暗的车窗,看见护士们聚在一起检查我的伤势,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
“老婆,挺住!很快就到医院了!”建华握着我的手。我感觉不到任何知觉了,就像全身上下的痛觉神经都已经麻痹。在完全昏迷过去之前,我祈祷似的喃喃,希望怀里的骨灰盒完好无损。
然后我进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我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的手脚都打着厚厚的石膏,动弹不得。
“老婆,你醒了!” 视线里出现了建华焦急的脸。“你知道你睡了三天三夜了吗?”
我猛地坐起身,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我又重重倒了回去。
“骨灰盒呢?小东的骨灰盒在哪?”我疯狂地四处张望,却只看到墙角的输液瓶和心电监护仪。
“在护士那儿,我每天都去问,没出什么岔子!”建华连忙按住我,“你得躺着,伤还没好!”
“张女士您醒了!身体感觉还好吗?”他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我的心跳和血压。
我急切地开口:“医生,我儿子的骨灰在哪?能帮我找回来吗?拜托了!”
“骨灰盒由护士保管着,我让人去取过来。”医生抬头对我微微一笑,“您能醒已经是万幸,身体还需要静养,别着急。”
我长长出了口气,心算是放下了一半。过了几分钟,门外走进两名护士,其中一人手里端着一个熟悉的白色骨灰盒。
“太谢谢你们了!”我激动地流下泪来。护士将骨灰盒递到我面前,我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盒身。
医生叮嘱我休息后便退出了病房。我抱着骨灰盒,泣不成声。
建华也红了眼圈,他坐到我身旁握着我的手。“老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慢慢走下去,没有小东在了,得互相扶持着。”
我擦干眼泪,点了点头。丈夫的宽厚手掌传来一丝温暖,好像穿过层层迷雾,照进了我心底的黑暗。
孩子,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大海。以后你就和海浪做伴,不会再受世间的苦难。妈妈今天送你自由,我亲爱的儿啊。
白色的骨灰随风飘散,我站在原地,望着它们消失在波光粼粼的海面。
骨灰消失在海面,我终于放下肩头的重担。
这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原来我和建华一直靠着对小东的回忆和愧疚在过日子,我们的心灵早就随他死去的那一刻停滞了。如今,把骨灰撒进大海,也等于是把他送向另一个世界,我们终于可以开始生活了。
我不再回头张望,只是静静地站在海边,任凭风吹拂我的脸颊。
“老婆,回家吧。”建华走过来扶着我的胳膊。我转过头去看他,许久不见的笑容悄悄爬上嘴角。
“好,我们回家。”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去海滩散步。我会坐在沙滩上回忆小东的事,然后看着远方出神。有时会想象他就在那片海的某一角活蹦乱跳,快乐地游泳嬉戏。这想法让我感到安慰。
渐渐地,我开始和建华重拾夫妻生活。我们一起去超市买菜,散步游公园,有时还会去看场电影。我们开始重新交流,分享这些年里各自的心路历程。我也终于敞开心扉跟他诉说我的自责、痛苦与挣扎。
“你已经做到最好了。”他握住我的手,“我们只能接受这个事实,然后继续活下去。小东也会希望看到我们开心平安的。”
我知道建华说的是对的。作为父母,我们的确已经竭尽全力。只是有些错误注定无法弥补,它们会在我们心中留下永远的创痕。然而就像建华说的,活着的人还需要活下去。
我开始试着振作精神,重拾自己的兴趣爱好。我重新种起了花草,每天呵护它们茁壮成长。当我看着自己辛勤栽种的向日葵或月季盛开时,我能真切地感受到生的意义。
儿子,妈妈也会努力继续向前走的。你放心去吧。
终有一天,当我独自坐在海边望向波光粼粼的海平面时,我知道我已经准备好了。准备好和建华一同迎接新的生活,而不只是每天 地活着;准备好面对小东离世的事实,亲手埋葬那些过分悲痛的记忆。
我会永远记得我的孩子,但同时,生命还在继续。
我站起身,最后深情地看了眼大海,然后转过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我回到家,打开电脑开始写日记。这已经成为我每天必做的一件事。
“叩叩。”敲门声响起,是建华回来了。
“写日记呐?”他走过来在我头顶揉了一把。
“嗯,也好久没和你说说话了。”我让开位置给他坐下。
“是呀,都一个月没聊天了。”建华也感慨,“我看你最近精神好多了,写日记也能释放压力吧?”
我赶紧握住他的手:“别这么说!其实,一个人静下心思考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我想通了很多。”
“是吗?”他抬起头,“那就好。只要你开心就行。”
“我会慢慢走出来的,到时候你就是我最坚强的后盾。”我对建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许久不见的阳光终于又爬上了我的面庞。
我们决定一起去云南旅行度假,放松心情。我开始期待起这趟旅行了。
转眼至年底,我翻开这一年的日记,才发现自己写下的点点滴滴竟有三本之多。我慢慢回味,才发现原来一年的时间过得那么快,而我的心路历程也悄无声息中发生了巨大变化。
我知道明年的这一天,当我再次翻开这本日记时,自己一定已经完全走出阴影,成为一个更新强大的人。
因为在我身后,有建华这棵大树永远支持着我;因为在天之灵,也有小东这阵清风永远注视着我。
我们决定搬到一个附近的小城市,在那里买下一栋二层小楼。我开始按照心中理想的样子来布置我们的小家。
起居室被我弄得温暖又明亮。墙上还挂着小东小时候的照片,不过我已经能够坦然面对它们了。
“这里要不要挂个时钟?”偶尔建华也会来帮我参谋。我站在梯子上给柜顶擦灰尘,头也不回地说:“你说呢?当然要有啊!”
“好嘞,我这就去买!”
听见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忍不住嘴角上扬。我们就像回到了二十年前新婚的日子,忙着装修家里,商量点点家居事,还有说不完的小甜蜜。
三个月后,家里终于布置停当。我把客厅的桌子边上腾出一块大位置,专门用来放我的书和笔记本。
“老婆,你最近都泡在书桌前啊,在写什么呢?”偶尔建华也会好奇地探头过来。
“一部很有意义的小说。”我神秘一笑,然后把他赶去厨房帮忙。
终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一封出版社的来信映入我眼帘。他们愿意出版我的处女作!
“老公老公!”我兴奋地跑下楼,差点摔了个跟头。“我的书要出版了!”
建华惊讶地瞪大了眼,然后迎上前来大力拥抱我。“太棒了!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人生难免荆棘,但我已然学会从中汲取力量。我会笔耕不辍,我的故事还在继续。那些昔日的苦难,都成为我前行的养分;而我的文字,也一定会成为他人内心的星,照亮前路。
看着遍布全国的感谢信,我的内心充满温暖与力量。原来我的文字竟然有这样磅礴的力量,可以救赎迷茫的人。这让我下定决心,出版更多这样的书。
“太有感触了,我都哭了!”
看到这样的评论,我微微一笑。原来我的文字竟然成为许多绝望之人的灯塔,这是我最初不敢奢望的。
“老婆啊,恭喜你正式成为畅销作家了!”睡前他笑呵呵地凑过来逗我。
面对各色媒体的连番轰炸,我学会了维护自己的界限。我只选择性透露一些具有启发性的生命转折点,而深埋最脆弱的部分。
“亲爱的作者,您就像我们的精神导师!” “我们都期盼您的新作品!”
在家里,建华也成了我最忠实的听众。我会把构思中的点子跟他先讲一遍,听取他的意见建议。我们总是能聊得热火朝天,直到深夜。
“妈,你怎么都不跟我们说你这么有名!”母亲激动地拍着我的手。
“我曾经受过太多伤痛,你们也心疼不是吗。”我望着父母温和的眼睛,“所以我不想提起往事令你们难过。但我现在过得很好啊!”
我们并肩站在浪花中,任风吹拂衣角。夕阳下的海面金光粼粼,美不胜收。
“儿子,妈妈的故事还在继续。”我在心中默默说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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