贷不到款的信用“黑户”，如何自我救赎？

图片来自《致青春·原来你还在这里》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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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夏天，我失业在家。我的朋友程欣找到我，说有一份轻松月入过万的工作，要介绍给我。

“你只是没选对平台。”程欣说，“换个行业，选对路子，在咱们公司好好干，一个月赚个万把块钱，跟玩儿似的。”

一番话让我动了心，恰逢眼下没什么营生，我火速跟着程欣“入了伙”。

公司的培训非常简单。一张A4纸打印的材料，正面是常见问题解答，反面是统一的话术：接通后，直截了当地问对方，是否有资金需求；如果有，则送他一个“下款率98％”的“网贷口子”；加上微信后，介绍公司的产品——“黑户救星”——用这台机器，申请的贷款可以“百分百下款”，申请的信用卡“百分百下卡”，并且额度极高。

这款“神器”，实际上就是一台国产12英寸的平板电脑。乍看上去，跟市场的平板电脑型号并无二样。不同的是，它内置了一款APP，该APP整合了上百家网贷平台、信用卡申请平台，内容五花八门，包罗万象。

“这么神奇？”我有些怀疑，“如果客户买了咱们的机器，款项没申请下来咋办？”

“不用担心，咱们有专门的售后服务团队，你们只管卖，售后有人来兜底。”

培训的间隙，我在网上查询了该型号的平板电脑，售价均不超过500元。到了公司，换一个包装，植入一个APP，转手就卖3988，这不就是典型的智商税吗？

我越想越不符合逻辑，内心开始打起了退堂鼓。小组长信誓旦旦地说：“你尽管放心好了，咱们公司提供的电话资源，都是精准客户，一打一个准。”

我才了解到，原来公司的“精准客户”，就是那些曾经申请过信用卡或者申请过网贷的人。此类客群有一个共同且显著的特点，那就是急需资金。至于公司怎么搞到这么多“号码资源”，我没过问，不须说，也能想明白这背后一环接一环的利益链。

经过一个小时的简单培训，背了半晌话术，我终于在下午上岗了。

我的工位被安排在一个角落。放眼望去，不足百平米的隔间，紧凑地坐了二三十人，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一个黑色的耳麦，乌央乌央，像极了清晨的菜市场。

我在小组长的帮助下启动了呼叫系统，那头很快传来一个清澈的男声：“喂？”

“先生，您好，请问您最近有资金需求吗？”

“嗯，”迟疑了一下，他问：“你们是哪个平台的？”

“是这样的，先生，我们不是放款平台，而是整合了市面上所有的金融机构，不管您这里有没有资产、是不是黑户，通过我们，都百分百可以拿到款，您如果感兴趣，我加您微信，给您发一份资料，稍后送您一个下款率98％的口子，您可以体验一下。”

电话挂断，微信申请接着就通过了，在销售规律里面，这是能成交的兆头。开门红，我欣喜地抬头看了眼小组长，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看吧，很简单的，这人九成是个黑户，你按我教你的法子来，基本跑不了。”

发送了“口子”后，我打开他的朋友圈，这才发现，对方原来是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看着他的自拍、生活照，我很难把他跟一个黑户联系起来。

不一会，他发来一个“捂脸”的表情，告诉我，贷款申请直接被拍死了。没等我说话，他接着打探：“你们这个是什么产品啊？怎么用？”

我顺着他的提问，按照标准的话术给他介绍了一通公司的产品。我的一番吹嘘过后，他明显有些上头了，直接袒露了心底的想法：“我现在快被逼疯了，通讯录被爆了，家里也知道了，就差上天台了，要是你们的机器有那么灵，倒是可以试试，说不定就‘过桥’了。”

似乎难得有人可以倾诉，他一时间有些话痨，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大堆最近的惨状。我心底泛起一阵同情，好奇地问道：“那你现在有多大的坑呢？”

“加起来，二十多（万）吧。”他云淡风轻地回复。

我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回响起培训时，小组长教导的那句：千万别同情他们，他们都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他们活该，你要清楚自己的立场。

一番交谈过后，他表示会筹钱买一台。我趁热打铁：“先交个押金吧，我尽快给你发货，你在收货前把钱凑齐就行了。”

“行吧。”他转账200元，我表示会尽快发货，对话结束了。小组长得知消息后，兴奋地在“战狼一部”微信群里发布：恭喜XX小订一台……紧接着，群内开始各种吹捧，“牛X” “666”和各种表情包漫天飞舞。

2

半个月，我销售出5台机器。陆陆续续有客户反馈，按照说明上的指示操作后，贷款并没有被批复。

遇到这种问题，公司统一的行为是转交“售后部门”处理。实际上，售后人员也是由销售人员兼职的，换个微信，继续推销“VIP专项服务”，如同盘旋在天空的秃鹫，盯着尸体上的残渣，等待一个时机把它蚕食干净。

我的第一个客户、那个没有任何戒备心的年轻人，也找到了我。他表现得很释然，似乎已经看清了自己所遭遇的骗局，发送了几张截图后，他说：“我现在只有死路一条了，不过我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

我决定跟这个年轻人聊一聊，于是再一次拨通了他的电话。

电话那头，他十分平静，话语之间听不出来任何语调：“我知道这玩意肯定退不了，对吧，说实话，我现在活得糟透了，也不差这一点儿了，我走投无路了。”

我安抚他，让他振作起来，对未来的生活有点信心。他回道：“你不明白的，设身处地的理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接着，他跟我讲述了他的故事。

三年前，他大学毕业，只身一人到了广州闯荡。

在广州的第二年，他邂逅了爱情。那是一个跟他同乡的姑娘，两人一见如故，很快就确认了关系。他爱姑娘的单纯可爱，并且为之倾尽了所有——节日的礼物红包自不必说，每次出去吃喝玩乐，也都是他一人承包。

很快，一个现实的问题就暴露了出来——每个月微薄的工资，根本不足以支撑他这样高频率高层次的消费。为数不多的积蓄，仅仅用了两个月就消耗殆尽。好在，他还有一张额度15000元的信用卡。

为了能够尽可能的多套现，维持潇洒的生活，他又从别的银行加办了几张信用卡，几张卡的额度加起来，近十万元。

“不知道怎么花的，就花完了，仔细一盘算，也没购置什么大件儿，但钱就是没了。”

那时候，每个月的还款日成了他焦虑的源泉。他有一台POS机，每个月发了工资，6000元要在几张卡里进进出出十几遍，才能把所有的窟窿都补上。如此一来，每个月的手续费就七八百元，而当时他仍沉浸在爱情的甜蜜里，浑然不知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有一个月，一张信用卡因为操作不当突然降额了，一瞬间多出来一个一万多的窟窿需要马上填。

这次意外让他措手不及，面对这一万多的窟窿，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跟亲戚朋友借钱，另一个是继续拆东墙补西墙。

自尊心强、爱面子的他果断地选择了后者。他尝试了给几张卡提额，无果，转而把目光转向了“网贷”。

“刚开始的时候是花呗、借呗，大平台比较可靠嘛，想着应该不会出错。”大平台额度达到上限后，他开始钻研其他的小平台。

“没想到利息这么高，比高利贷还厉害！”从几个小平台借贷了三万多块后，他突然意识到，每个月还款的压力更大了——当时工资涨到七千多，信用卡反复套现还款、还掉网贷的本息后，所剩无几。

经济陷入困境，之前经营的“潇洒阔绰”形象一下子就垮了，姑娘在得知他的真实处境后，果断地离开了他。于是，他一边承受着失恋的痛苦，一边面对着生活的狼藉。三万块的额度很快滚到了四万、六万、十万……信用卡也无力偿还，成了征信网贷“双黑”。

“唉，我竟然还想着用你们这机器再搞笔钱过桥呢，你说我是不是没救了？”

我哑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能鼓励他跟家人坦白。他叹息道：“不用坦白了，通讯录被爆了以后，家人就已经知道了，我家里也帮不上我什么，这个窟窿太大了……”他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务农人，得知这个消息后，天都要塌了。

“现在没人能帮得上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啦。”他怔了怔，“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

通话结束，我心里涌起一股酸楚，夹杂着强烈的负罪感，顶得我喉咙眼儿难受。

或许这四千块钱，是他的最后一丝曙光，也或许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不管怎样，我把刀挥向了弱者，并榨干了他最后一滴血。就因为他贪婪、放纵，就活该被审判吗？我不停问自己。

3

在自我的怀疑和良知的挣扎中，我拧巴着，每天呼出260个电话。电话的那头，年轻人居多，80后、90后是主力。

我碰见过的，有96年负债50余万的，被催债到家里，母亲当着他的面，扬言要从21楼跳下去；有从几千块滚到几万块，又滚到十几万，最终无力偿还的；也有拥有十几张信用卡，全部刷爆的。他们都有同一个特点，就是拥有极其膨胀的欲望，却没有相对的能力，并且缺乏控制自己的力量，从而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

我的心态，也在经历了一系列人和事之后慢慢转变。一开始我专注于成交，满脑子想的都是业绩，后来我开始仔细盘查每个意向客户的状态。有的欠款少、不足以毁灭生活的，我会劝他及时收手，不要再幻想不劳而获；有因为害怕不敢跟家人坦白的，我连说带骂一顿教育让其回头。一份销售工作，眼看被我干成了人生导师。也因此，我的业绩一落千丈，但内心，却越来越舒坦。

不久之后，我递交了辞职报告。离开时，我看着微信朋友圈里满屏的广告，心想，有一天谁会看到它们呢？而那些静静躺在列表里的年轻人们，现在都过得怎么样了？

-END-

作者介绍：

尾生，文字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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