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武侠《说英雄》系列人物评论——第一篇： 飞

温瑞安武侠《说英雄》系列人物评论——第一篇： 飞　

作者：一夜艳芳

1、

周顷王五年，楚穆王死，楚庄王即位，假于纸醉金迷，不理国事。大臣伍举相谏：楚有大鸟，三年不飞，三年不鸣，此为何鸟？庄王对曰：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当晚，楚皇城突飞火凤，翅击夷水成泽，尾卷汉江起潮。庄王为之大振，立即除奸妄，整朝纲，励精图志，终为春秋五霸之一。

飞。

白愁飞的飞。

他是白愁飞，所以，他要飞。

第一次读《说英雄谁是英雄》的时候，我只记得苏梦枕，因为名字，因为红袖刀，因为那迫人吃一惊的艳。

他在，便抢光了所有人的风头。

经历了一些事后，走上社会，再读说英雄，白愁飞才入了我的眼，更入了我的心。

白愁飞一出场就太刻意。

刻意得让所有人都察觉了他的刻意。

和很多传统的武侠小说一样，他作为出色的反派角色拥有潇洒的外表，惊人的武功和鲜明的个性，我一开始，便把他看俗了。

惟其不凡，所以有俗。

杨柳岸晓风残月，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何其逸致，但世人后来风月便每每此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何等豪放，但后者再为此气局，便总有些狰狞。

何也？

大宗师者，能破能立。匠人，只能继承。

我初见白愁飞，便觉他傲岸得有了匠气。

是以，以为中上人物，不能绝顶。

我们且来看一看《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第一部中白愁飞的出场。

王小石低首一看，只见一个三尺不到的侏儒，头颅出奇地大，双目无神，四肢都萎缩瘦小，宛若孩童，正捧了一个瓷钵，指了指场心，又指了指瓷钵。

王小石知道这是向他讨钱。

王小石剩下的银子，只有一点点了。

这是十日前，他把伴随他的一匹马卖了，剩下的一点银两。

他卖马的时候，心境格外消沉。没想到就剩下的一匹千里相随的灰马，竟还伴不到京城。

武士卖马，岂不与英雄挂剑，将军卸甲同样地失意和无奈？

不过他很愿意解囊捐助这些天生残障的可怜人。

那侏儒咿咿呀呀地比手划脚，他点了点头，正在掏钱，一面道：“可怜你遇到我这个穷人，真希望有善长仁翁，把你们收养，不致在街头路角，吃尽江湖风霜。”

王小石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非常诚心诚意的。

但他却听到一声冷笑。

冷笑起自耳畔。

他迅目一扫，身旁的人，全在看场中畸形“小人”的表演，时而发出喝采拍掌声，却不见有人向他望来。

只有一人，抬头望天。

此人华衣锦服，俊朗年轻，在人群中那么一站，犹如鹤立鸡群。

他仰首向天，眉目便看不清楚。

因为众人视线俱投场中，只有他一人挤在人堆里看天，王小石才注意起他来，但也不清楚冷笑的是不是此人。

好一个人群中独自看天。

而且因是“仰首向天”，眉目便看不清楚。

心中于是一动，知道这是一个人物，心中也是一叹，这个人物也只是一个人物。

（作不得主角。——这是我心下为他的悲凉。）

老子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

这个还未看清面目的人物，这一笑，便给人洞悉了他，他开得清，但看不开，最后一句天之道，其不能也。

酒。

行文至此，不能无酒。

古人有青梅煮酒之雅，灯下夜读说英雄，焉能无酒？

酒来了。

一只酒杯，三条人命。

有些意外，有些煞风景，居然是这样一杯酒。

敬酒，要命，一杯酒就要三大高手/主要人物/俊男美女的性命。

一笑，为温柔的恚怒、为王小石的笑、白愁飞的笑。

他们相遇了。

王小石表现得有点“空”气，温柔表现得有点“傻”气，而白愁飞则表现得有点“邪”气。

（叹息一声。——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看到这里，俺不禁就要为这颗小石头有点叹气了。女人，第一印象最重要。）

再然后就汉江上了。

绝世的翩翩佳公子遇到了绝世的美女，甚至一如既往地英雄救美，三角恋，四角恋，“单”恋“苦”恋男女恋，拉开序幕了。

温柔站过去，让田纯的乌发挨着自己的身子，她掬起一把柔发，傲孜孜地道：“这一路你有我，啥都不怕。”

王小石看见田纯柔艳的笑意，巧巧的秀颔笑的时候，带着一抹稚，跟温柔娇丽中带出英，恰好成了花好月圆、高山流水似的一对儿，相映自得意趣。他这样看着，心意也温柔了起来。

田纯用眼梢瞥了白愁飞一下，向王小石笑道：“不知道一路上会不会烦了两位。”

王小石微微笑着：“结伴而行，求之不得。”转首去看白愁飞。

白愁飞却踱到船头去看月亮。

江心月明。

江水滔滔。

我的心，有些习惯，虽然没有惊喜，却温柔了起来。

但汉江之上虽然流俗，却还是有最出彩的亮色。

风色、月色．人影、舞影。

田纯巧巧一笑，流水似的琴音，自十指弹捺下而出，像江山岁月、漫漫人生、悠悠长路、荡荡版图。白愁飞忍不住低唤了一声：“好指法！”

王小石一时兴起，掏出一管潇湘竹萧，幽幽地吹奏，和着琴音，伴奏了起来。

白愁飞忍不住舞了起来。

在月光下，他衣袂飘飞，直欲乘风归去，唱着一首乍听琴韵萧声便谙的曲子。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白愁飞随谱的词飘逸而逝。

就在这样的江上、月下、风中、船里，一萧一琴酣歌舞，兴尽意犹。

这样的句子和场景竟是让人手指微颤的。

白愁飞，太刻意了，但居然能够刻意得如此漂亮潇洒。

一笑，作者纵不为大宗师，也至少是良匠了。

好

2、

茶。

我个人也是个极刻意的人物，比如，但凡饮酒，便要茗茶。

茗茶是为了饮酒，饮酒便配合了茗茶。

茶有主人，酒有知己。

人生幸也。

如此，而已。

还是白愁飞。

他和王小石离别了汉江，也别离了“田”纯和温柔。

他们来到了京师。

汴梁城。

天子脚下是什么地方？

答案：卧虎藏龙。

很多虎都只能卧，许多龙仍在藏。

少年的时候，我以为，只要一个人有才，他成功就是必然，也是应该的，才能不如他的人，只配羡慕、只配嫉妒、只配当绿叶。

我错了。

人力有时尽。

庄子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鲲鹏虽大，也许风浪。

人才，没有时运，一样不成。

王小石和白愁飞一起来了开封府，一齐被这地方的人排斥，一齐逐渐熟悉了这个地方，一起潦倒失意，一起醉倒街头……

他们也一起获取了不少经验，认识了不少人。

他们一个买字画，一个行医，他们，未得志。

那一天有雨，他们避雨避进了废墟。

墟外雨下得越发滂沱，墟内越发灰暗，两人心里都掠过一种惨淡、失落的感觉。

温大替他们问了一句：大概这就是失意的心情罢？

二人相对一笑。

并不十分苦涩，只是十分无奈。

大部分人都有过这种苦涩，尤其，有梦想的人，年轻的人。

我就是。

　

白愁飞在和温柔、王小石结伴同行之时，说过一句话：人要想表现自己，一定要站在有光亮的地方。在黑暗里的鲜花，不如一支火镰。

我初读，知道他是说实话，却是不以为意。

因为我当时年少，心高，血热，头脑冲动，自以为是。

二十二岁以后重读，才有了感觉。

常常冷笑，常自以为自己傲岸高贵，对世事已看得分明，有些事，有些道理，自己不是不明白，只是不肯去做，把自己看得太高，把自己太当个“人物”。

其实，有时候，只是借口，不是理由。

自己真去做那些事，实际上也真的做不好。

光亮，需要有光源，自己不能发光，就要借光。

毛遂自荐的时候说，若使锥处囊中，当脱颖而出。

可是我们很多人都忘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处于囊中”？

命运？

是的，它的主宰很大。

没有运势，西楚霸王也只能乌江自刎。

但霸王之败却不是只由于运势不足。

我们也一样，天下那么大，凭什么你就能“处于囊中”！？

自己。

问题，自己这里，有。

或许是自己不承认，或许是自己认识不到，但问题，却还是有的。

有一句话，骄傲的人恐怕都听过：不遭人妒是庸才。

但，现实中，如果能够成功得都让人不去嫉妒，这样的人物，他就不止是是个人物，而是绝世的人物！

中学时，我目空一切，一位师长给我一句话，我十年后才完全懂：夹着尾巴做人。

惊才羡艳的白愁飞和才华横溢的王小石，当时他们都还不能。

夹着尾巴不是没骨气，而是知进退。

王、白比我有骨，以前我是喜欢他们，现在我是佩服他们。

他们的“不能”并不如我，说自己不能，以为自己不能，便真个不能。

他们“一起获取了不少经验，认识了不少人”。

这就是人物，失意是也是人物。

而我，只是抱怨、虚度。

一相比较，高下立判。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也决定去京城闯一闯。

我当时对爸爸妈妈说的是王小石的话：“我只要试一试，是不是一定有千秋名、万世功，我不在乎，不过，不试一试就放弃，总有些遗恨。”

我刻意，我模仿，我自诩。

其实，心里却是嫉妒白愁飞的，因为我不能。

平静痛苦，渔樵耕读，不如一瞑不视，浑浑噩噩度日子，我不甘心。

（这大概就是志大才疏吧，我，毫无理由地过度自信。）

白愁飞敢说这样的话，我不敢，因为我说会被人笑，自己也狐疑，所以，我选择了虚伪。

我，嫉妒他。

白愁飞刻意都刻意得那么风格，我只是邯郸学步。

酒。酒。酒。

不怕抄，就怕抄了不敢认。

不怕错，只怕错了不改错。

不怕输，只怕输了输不起。

盲目，自大的人，这三点最怕。

白愁飞也怕，他不盲目，但他不能证明（也许是还未证明）。

这个世界，有很多事，你没做，就只能说你做不到，不然，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说自己智比孔明、勇赛关张。

潜龙在渊，必潜乃翔。

信乎？

大浮一白。

人生，不是每个白愁飞都有他的苦水铺！

到了苦水铺，你能不能遇见自己的苏梦枕？！

一笑，浮白。

3、

愁。

后面的几部作品中提到，白愁飞并不是他唯一的名字/身份。

曾化名为：白幽梦，在洛阳沁春园唱曲子；化名白鹰扬，在金花镖局里当镖师；化名白游今，在市肆沾画代书；化名白金龙，其时正受赫连将军府重用；亦化名白高唐，在三江三湘群雄大比武中夺得魁首……

在廿三、廿六岁时两度得志。廿三岁时曾以白明之名，在翻龙坡之役，连杀十六名金将，军中称之为“天外神龙”，统率三万兵马，威风一时，但旋在不久之后，成为兵部追缉的要犯。另外在廿六岁时，以白一呈之名，进入“长空万里帮”当黄旗堂下的副令主……

后来又脱离‘长空万里帮’，几成帮中叛徒，不久又为‘六分半堂’外分堂所亟力拉拢的对象，几乎成为第十三分堂堂主。还有……

以上，为白愁飞的一些“履历”。

好个人物！

我是那蒸不烂煮不熟搥不扁炒不爆响铛铛一粒铜豌豆！！！

读书至此，这个句子忽然就冲上了心头。

有一种感觉，自己似有所感，但又说不出什么个所以然来，隐约中，只觉得自己看见了什么，又听见了什么，那么熟悉而遥远，直似从亘古而来。

屡败屡战，屡伏屡起，文武全才，饱尝世情……

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当年曹、刘青梅煮酒时，说过这么一句话。

何为英雄？

英雄要有何为？

说英雄，谁是英雄！

有一种颠覆，它把整个世界打碎，为的是重建。

像一些伤口的烂肉，恶化了，伤重了，要救治，便不得不把尚健康完好的肌理也切除。

它们无辜，但是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只能牺牲。

虽然，我们都不愿是被牺牲者。

这个道理，有很多人懂，这个工作，也有很多人在做，但不是每个懂得的人都做得到，也不是每一个在做的人都全懂。

白愁飞呢？

他很急。

他懂不懂？

杀。

谈判。

结义。

白愁飞登上了三合楼。

北地长歌喝虎头，

当关旗鼓会神州。

高云终古秋风起，

吹遍京华四百楼。

2004年的7月18日，我在北京的哈德门饭店，拜会了温瑞安先生温巨侠温大哥。

9月，我写下了这首七绝。

人生里，有些风云际会，真好。

心胸能空，眼界能开，气局能立。

白愁飞登上了他的三合楼。

楼上，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狄飞惊，还有一个雷损。

人生有几个人能站在自己的三合楼上？

白愁飞，要飞了。

他有了自己起飞的平台。

一个人在飞的时候能想到些什么？

长吸一口气，他，白愁飞。

那么多的马甲背后，哪个是真正的他？

抑或，每一个都是真正的他，但只是一部分。

他原名“白仇飞”，但为了不予人有恶感，宁可易字为“白愁飞”，故意给人一种郁勃不舒的感觉，这样可以减少对他的敌意：他甚至化了十多个名字以求舒展大志，但总是功败垂成。

白、愁、飞。

一个人有真性情是好事，可是当你的真性情给你带来坏处时，还是不是好事，你坚持真性情是为了什么？好处？还是心灵？

有些人很幸运。

他们没经过考验。

人生有些时候，一些坚持是因为自己没受到足够大的“挑战”和“诱惑”，但当“挑战”和“诱惑”都来的时候，一个人最真实和最直接的一面，也就表现出来了。

我怕。

所以如果给我选择，我可能选择不要接受这“挑战”和“诱惑”。

白愁飞不。

一个“人”字，笔画很简单，一撇一捺，但大写，很难。

侠之大者，几人可堪？

我是说来容易，知道了不起的人物做来真难。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老子

4、

说英雄，何为英雄？

史家尝言：智过千人为英，力逾百人为雄。

是不是一个智计不足、勇力有限的人便做不成英雄？

非也。

《晋书·阮籍传》：

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今，小子坐燕京楼而顿笔，愚见：没有英不英雄的人，只有英不英雄的事。

温先生《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洋洋洒洒数百万字，说一说英雄二字。

只有根本没有翅膀的动物才渴望飞翔。

非也。非也。

有翅膀的，一样渴望飞翔。

你看那雏鹰，一样振翅欲飞！

一个人，有志气、有追求、有理想，他便是要飞。

黄易的大唐双龙里两个角色，一为鸟飞，一为鱼游，不是谁高谁低，只是志趣不同。

不飞的，也许是不想飞，也许是不能飞，更也许是，你根本不敢飞，一个因追逐梦想飞翔而坠死的人，比之一个根本不敢飞飞不起来而只好嘲笑欲飞者的人，在下，宁选前者。

谁是正的英雄？

英雄的定义是什么？

王小石，仁者无敌，可是他仁的对象不是你他敌的对象才是你呢，你还认不认为他是英雄？！

一个见到歹徒行凶而见义勇为的人，算不算英雄？

可是，这个英雄以前自己也拦路抢劫杀人越货呢？他这次的“义”，算不算“义”？

一怒拔剑里，有个小人物，三十六着七十二手赵天容，他好色、贪学绝艺、诬陷师伯，但是他也为师门而死。

“我只好色，贪学绝艺，但绝不背叛师门，决不出卖同门……”赵天容嘴里涌出了血，喘息道：“我以为师父是真的痛恨师伯，才会附和诬陷他……至于大师兄的作为，我是宁死不干的。”

他临死的话，其实也未必全部是真切的，至少，他诬陷温梦成的“理由”，只是借口，不是理由。

但，他死了。

我们很多人都不追究去了。

他，不是一个多么英雄了得的人，但人生的最后一件事，他做得——很英雄。

灯下为他一哭，为他一热。

英雄的定义有很多种，每个人眼中都有自己的英雄。

“他拼命想飞，因为他其实不会飞，从骨子里说，他不是胸怀天下，翱翔万里的雄鹰，无心胸，无气魄，无手段，无识人之明。”

对不起，我反驳了，我一定要反驳。

请您在颂扬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时，用不着把其他人打倒在地，即使您也是出于“赵天容的理由”，我，不认同。

白愁飞，他，可以飞。

*原文发布于2004年12月6日文心荟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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