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潇潇念故人 回忆三位至交老友

2019-02-22 19:51 | “老赵的记事本 ”微信公号

风雨潇潇念故人 回忆三位至交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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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这个题目,我心情十分沉重,春节以后天天阴雨连绵,更平添愁绪。风雨念故人,忆及早已远赴天堂的三位至交老友,悲从中来,苍凉之感充溢心间,下笔如有千钧之重,几乎打算放弃。

但我还是决心强行打开记忆闸门,咬牙写下去,回忆与天堂的老友相处的美好时光。这远去的三位弟兄,新宝二十六岁尚未成家便命丧车祸,短暂的人生如流星般消逝;童兄北大骄子、官拜正厅,也算光宗耀祖。一生谨小慎微,不意竟死于抑郁症;蛟龙兄出身贫寒,父母早亡,半生勤勉,以一中专法警学校学历一路高歌猛进,但天妒英才,在温洲中院院长任上风光不足一年,生命便在诸永高速戛然而止。

时间真是最最无情,几年过去,不要说当年默默无闻的新宝阿弟,就连身后备极哀荣,被最高人民法院追授一等功、被浙江省委授予浙江省优秀共产党员的蛟龙兄也渐渐被人淡忘了,我也丝毫没有慨叹世态炎凉之意,生老病死都是自然现象,大家都各自忙于生计、事业,又怎能让人时时想起远在天堂曾经的同事、领导、朋友呢?偶尔忆及,也算是有情有义之人了。但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是真正不思量自难忘啊!因为他们三位是我相交多年情逾手足的兄弟啊!多少回他们入得梦来,醒来时泪沾枕巾……

就让我以离世的时间顺序渐次介绍已远在天堂的三位老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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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潇潇念故人 回忆三位至交老友

新宝阿弟大名苏新宝,小我一岁,父亲是解放初山东南下干部,只记得他祖籍是山东莱芜县大王庄乡王各庄村,由于山东系革命老区,解放初期,便有一大帮年轻军人跟随大部队南下,边打仗边在江南转业,娶妻生子扎下了根,就这样,相隔千里之外的山东莱芜的一颗种子便在江南的诸暨扎下了根,结下了不解之缘。

新宝在家排行老四,下面还有弟妹,我们是一九七八年十月十七日共同被招进诸暨茶厂,所不同的他是县城待业青年,我是从江藻乡下去县城谋生。

从招工进厂日到我一九八六年成家,整整八年的时光,除了出差和学习,我几乎每天和新宝形影不离在一起,朝夕相处,感情自然非常深厚。我们除了每天一起在茶厂茶尘飞扬的车间里劳动,还一起去县委招待所吃饭。当我怀揣着文学青年梦想时,他也一起跟我背唐诗宋词;当他被《霍元甲》中“万里长城永不倒”的高亢旋律激得热血沸腾时,我也每晚被他拖去老鹰山上苦练拳脚功夫,回来又一起去东风饭店吃唯一的夜宵:二角一分一碗的片儿川,当张明敏《我的中国心》风靡大江南北时,我们又一起赶去杭州花六元钱门票听张明敏演唱会。由于茶厂离城很远,晚上和新宝玩久了我不愿再回集体宿舍,新宝便留我一起在他那十分拥挤逼仄的房间里和他及弟弟三人挤一张床睡,彼时新宝父母亲已作古,按山东人的习俗骨灰盒不再下葬,便放在床前衣柜上,三人呼呼大睡,一点也不发怵。

新宝是十分善良之人,时时处处,总是先想到别人,尤其是我这个乡下来的弟兄。记得我每逢春节便回江藻过年,到正月初七回到城里,发现他们家厨房里完整地放着几碗一筷未动的三鲜、猪蹄,我问为何?他哥哥说:这几碗好菜新宝叫我们都别动,说要等永新江藻回来一道吃。他们一家都是善良之人,大家都把我当成了弟兄,也有几位哥哥提早要去乡下上班走了,好菜便剩我和新宝两人大快朵颐,及今思之,心中仍是充满暖意。

风雨潇潇念故人 回忆三位至交老友

照片自左至右:新宝、道明、永新

一九八〇年的一天,我和新宝、道明三人谋划第一次去杭州玩,因为囊中羞涩,想省下一块八角诸暨到杭州的火车票钱,便早早溜到诸暨火车站,装作没事人一样闲逛,待一辆往杭州方向的货车冒着白烟要启动时,我们便轻松扒上了车厢,在脏兮兮的车厢内手舞足蹈、乐不可支。游完西湖后又去蔡永祥纪念馆,见到了小学课本上的大英雄,新宝便提议三个合影留念,照完相新宝抢先付了一元二角照相费,见我有点心疼,新宝打趣说:反正今天扒火车来的,这照相的钱等于是火车站请的客。

有一天晚上我回到他家,见他闷闷不乐,我忙问为何?他说白天在大操场练武,碰到三个背着工具的木匠冷嘲热讽来寻事,新宝本来胆小不敢打架,但那几个人先动了手,新宝几年练下来,一招一式,习惯成自然,拳脚生风,几乎是花了不到两分钟时间,没等他们去抽出工具箱中的家伙,便把三人统统放倒在地。刚好城关派出所一位老民警走过,便把他们传唤进派出所,一看三人鼻青脸肿,那老民警对新宝进行训斥,并要新宝赔二十元钱医药费,新宝不服气说是他们先来惹事,凭什么叫我赔?那部队转业来的老民警想了一下,说你倚仗武术打人,也是犯法的。新宝不敢顶撞交了钱就被放出来,我一听便来气,说哪有这样不分是非的,那民警懂不懂正当防卫?要拖他去派出所评理,新宝说算了,胳膊扭不过大腿的,新宝还抱怨在一旁观战的另一朋友未上前帮忙,使他心里发怵,说要是你在旁边站着,哪怕不上来动手我胆子会壮一大半。

到了一九八六年,我从诸暨法院培训回来,做起了半吊子的兼职律师,也有单位去请我当法律顾问,新宝便欣喜不已,逢人便隆重介绍。有一次两人逛到县委宿舍门口,见停了一辆县食品公司的银灰色丰田小霸王面包车,我们看着羡慕不已,新宝说:我们几个赤脚朋友就数你有出息,你今后是轮得着坐这种高级车的,我说有我坐的哪会没有你坐的?看得出来,新宝脸上满是感动。遗憾的是,两年后新宝就命归黄泉,此后几十年我几乎坐遍了所有名车,却再也兑现不了对新宝的许诺了。

在家里接到新宝车祸身亡的电话后,我好似被雷劈了一样怔在那里,缓过一口气后赶紧骑着自行车一路跌跌撞撞冲进中医院,新宝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我扑在新宝身上,抱着他的脖子,发现他身体尚有余温,泪如雨下洒在新宝脸上,当我嚎啕大哭着把他抬到边上简陋的太平间时,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如此撕心裂肺地大哭,也是第一次目睹生龙活虎的弟兄转瞬间阴阳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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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宝走时,身上穿着一件他花四百元钱买的穿了不到十天的黑色皮茄克,那是他四个月的工资,新宝十分喜爱,入殓之前,有亲友建议新宝如此喜欢就让他穿着走吧,也有人觉得烧了可惜,请我来定夺,我沉思半晌,说:新宝最疼爱木头佬(弟弟)了,别烧了,留给木头佬穿吧!新宝一生都是为别人着想,做这样的决定他一定会乐意的。

此后十多年间,我们几个老友几乎每逢清明、冬至都去新宝坟前烧香祭拜,后来桃花岭要开发成别墅区,我出了钱、道明具体操办,把新宝的坟迁到另一处面向阳光的路边坡地。坟迁好后,我们几个老兄弟边烧香边说:新宝,你的老宅拆了,我们去动迁办给你找关系弄了间临街的店铺,你就安心在此开个小卖部吧,一边说笑,一边却不觉流下泪来……

二零零九年冬天,有一次我独自从北京开车回诸暨,在京沪高速上疾奔时,忽然看到指示牌上有“前方三公里莱芜”字样,我一想到这是新宝从未回去过的故乡,我代他去看一下吧,就不假思索地驶出莱芜出口。

在莱芜县城转悠了半小时,本来想再打听一下去大王庄,想想新宝他们一家在诸暨已近六十年,大王庄的亲友即使还有也难找寻了,我满怀惆怅重新开车上路,说来奇怪,小小的县城里我兜了三圈就是找不到出城的口子,我想或许是新宝他们的老叔老伯知道他们远在千里之外世侄的至交兄弟来了在暗中挽留我吧,天色渐暗,我只好找了一个面相憨厚的摩的司机给我带路,只转了不到五分钟就把我带到了高速入口,那司机向我要二十元车费,我拿出一张百元钞给他,并拍拍肩膀说老哥不要找了,弄得那司机一脸茫然,我车子已开进入口,从倒车镜里看到他还在远远地向我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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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兄大名童兆洪,长我八岁,生前系浙江省高院副院长,正厅级干部,二零一零年中秋节前一天,因不堪抑郁症之苦,在办公室内自缢身亡。

我万万没有想到,一向谨小慎微、做事力求完美的兄长会以一种这样决绝的姿态来诀别他挚爱的亲人、同事和朋友,当然也包括十分尊敬他的我。

由于其长期在省高院分管经济执行工作,位高权重,又死于当下官员自杀中普遍作为单位语焉不详托辞的抑郁症,所以,噩耗一传,网上铺天盖地,一大群没有脑子瞎起哄的网民言之凿凿地泼脏水,称如此高官何来抑郁,必是涉及贪腐,杭州中院一位法官仅留言一句“据我所知,童院长是非常正派的”便被一大群鸟人骂得狗血喷头,及至省高院出示了童兄十年前患抑郁症在浙二医院的就诊记录,省纪委又作了“从未收到过对童兆洪同志的任何形式举报”的澄清,唯恐天下不乱之人才渐渐闭了嘴。人心险恶如此,令人齿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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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兄出生浙江兰溪农家,自小生活艰苦养成了他十分俭朴的习惯,他到最高法院开会,每次都住在北京石化党校招待所,每晚只要二百元。隔两三步便是长安街上的民族饭店,他却舍不得住,我有一次去看他,见党校招待所如此简陋,便抱怨说您这是何苦?他说以他的级别,车旅费都是实报实销,住前面民族饭店七百元一晚也是可以的,但我是农家子弟出生,从小艰苦惯了,有个热水澡洗,有个暖气片就行了,也给单位省点钱。

又有一次他来北京开完会,忙中偷闲抽半天时间让我陪他去刚开完奥运会的鸟巢、水立方参观,那时水立方里游客稀少,我忽然听到大厅里响起清脆而又突兀的“踢蹋”声,一看,原来是童兄的皮鞋因为太陈旧鞋底与鞋帮已脱胶,所以才发出拖鞋般的声音,童兄好生尴尬,便临时去小店找来一根尼龙绳绑住鞋帮继续参观。

过了三四天,我爱人从法国旅游回来,给我买了一双皮鞋,我忽然想起童兄那开口子的皮鞋,便让我爱人交给吕大姐带给童兄。

第二天一早,穿上新皮鞋的童兄居然给我连发三条短信,“穿上你带来的新皮鞋去上班真高兴”“我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鞋”“谢谢永新老弟”。我不禁哑然失笑,不知道怎么回他才好。一双几千块钱的皮鞋就让他如此欢喜雀跃,童兄的细腻于此可见一斑。

有一次在杭州我送他回家,我刚要开车离开,他忽又叫住我,然后打开自行车库门,从里面拎出一袋大米,说这是兰溪亲戚种的,你带回家去尝尝,我朝车库一瞥,杂乱放着一些粉丝、笋干之类农副产品,便开玩笑说:你这个车库盗贼一撬,肯定以为撬到哪个下岗职工家庭了,童兄不以为忤,说这样睡着心里踏实。

在我手机里,一直保存着他去世前一个月给我发的短信,原文如下:“永新,年近半百不要再逞强,听说你经常千里走单骑,从北京开车回诸暨,我十分担心。一千四百公里路你多次单独飚车,不要再这样了,你上有老下有小,公司这么多人要指望你吃饭,开不起玩笑,千万不要一意孤行,切切”。一个月后得到他的凶讯,我手足发冷,再也没有兴致飚车,此后我也再未开车从北京往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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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前的半个月,童兄因受抑郁症困扰,请病假在外休息。那天我在绍兴吃饭,忽然接到他的短信,说:永新,我这几天浑身非常难受,你能不能来杭州陪我几天?我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准备去杭州,心一急,车子倒是发动了,但车钥匙却别断在钥匙孔内,我心中隐隐泛起一丝不祥之感,心想反正车已发动,只要不熄火就先开到杭州再说,刚开到杨汛桥入口又接到他短信,说:你不用来了,我这个病一下子也好不了的,还是你在北京为我找找好的心理医生吧。

没想到此后我再见到童兄时他已静静躺在殡仪馆的鲜花丛中。我常常陷入一种深深的自责:如果他的信息晚一分钟到,我已驶入高速下也下不来了,肯定是进杭州见了他再说,也许我陪他两三天,这人生的大劫难就过去了呢?

可惜,所有事情好像都是命运事先安排好一样,是无法重来的。

童兄的凶讯是樟玲兄打电话告诉我的,几分钟后网上便有了各种消息,我再也没有力气开车,也不敢坐飞机,那时还没高铁,就买了晚上九点半北京到杭州的动车票匆匆赶回,在车上一夜无眠,记得那是中秋节前一天,惨白的月光透过车窗洒在车厢里,身上一阵阵发冷,途中收到不少中秋祝福短信,我编了一条短信,统一回复:兄长猝死,回杭奔丧,满怀悲怆,恕不赘述。清晨回到杭州,打上出租车直奔童兄家,还未走到他宿舍楼下,远远听到哀乐声便泪如涌泉,看到遗像,便扑通一声跪在像前,纳头便拜。按中国习俗,兄弟间是平辈,是无须行此大礼的,但童兄待我亲如兄长,我这一跪几乎是不假思索,也是理当如此。

杭州殡仪馆的告别仪式结束后,我心情沉重地走出大门,正在抺泪,忽然有省高院的朋友拍了我一下肩膀,说:“看你哭得这样伤心才知道你与童院长有这么深感情,隐藏得够深的,从来没跟我们说起过”,我闻言苦笑,说:朋友的份量是放在心中的,何必挂在嘴上,做给人家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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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龙兄大名陶蛟龙,长我一岁,是我三位亡友中与我交往时间最长的,自一九八五年我在诸暨法院当开庭记录的书记员,他在绍兴中院当押解犯人的法警时相识,此后长达二十七年的交往从未中断。

尽管至交兄弟之间无须称谢称恩,但蛟龙兄是确确实实对我有大恩大德的,尤其是我人生遭遇九四年之大劫难时,蛟龙兄于公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给了我最大的支持,于私给了我兄长般无微不至的关怀。

记得九四年底,我第一次以原告的身份而不是以代理人身份为自己的权益上绍兴中院打官司,其时我经历长达一年的困境,心力交瘁,精神、身体上的承受能力均已至极限,开完庭出来,想想半生坦荡却被贼人所害,积郁难平,心情十分落寞。那时我还没有自己的车,困难时期,又舍不得花三百元钱打的,手上又没有雨伞,纷纷扬扬的白雪洒在身上,又冷又饿,回家的五十公里路似乎变得十分遥远,刚好蛟龙兄下班骑自行车想去接孩子放学,见我落魄神情并看我急于回家,就叫我先在中院传达室取暖,然后返身回办公室打了电话,不一会来了一辆白色桑塔纳,开车的是他高中同学,他把我领到车前交待说:这是我的诸暨兄弟,你把他安全送到家!说完又骑起自行车钻入满天风雪中。当我钻进桑塔纳那并不宽畅的后座中,暖暖的空调和心中涌起的暖意顿时裹遍了全身,我敢说这是我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温暖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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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龙兄一生是非常敬业勤勉的,他以浙江法警学校的中专学历,经几十年全身心的努力工作,得到了各个阶层的普遍认可,从小小法警干起,历助审员、审判员、副庭长、庭长、副院长多个岗位,一路走到副厅级的温州中院院长,名声显赫,荣誉加身,风头一时无两。我曾开他玩笑说你的人生轨迹我已给你算好,先是坐浙D车(绍兴),后是浙B(宁波),再是浙C(温州),最后是浙A(杭州),并说凭你的能力应该坐京A的,但你再想进步,年龄总是迈不过去的坎,你已坐不了京A了,到浙A为止吧!他闻言边笑骂我胡言乱语边说我是算命瞎子。万万没想到,天没有降大任于蛟龙,却降了一场飞来横祸,使他短暂而辉煌的生命在浙C路上戛然而止。据说他的奥迪车被后面装有几万尾鱼苗的大货车追尾后,货车上的鱼苗便全部洒在高速公路上,所以有好事者称是万尾鱼苗来接蛟龙归大海。不管民间版本如何演绎,我是丧兄之痛,无论如何总是痛彻心肺的。

也许从迷信的角度讲,“12.4”于我真是一个大大的凶日,新宝死于车祸是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四日,时隔二十四年后的同一日子,我又一个亲如兄弟的人命毕于斯,以至我每逢“12.4”便心惊胆战,电话铃声响起生怕又有什么凶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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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州日报专版刊登陶蛟龙事迹回顾

蛟龙的噩耗是中院小马兄弟告诉我的,我当时正在自家办公楼工地上,一听电话,当即泪奔,以至工地上的装修工人悄悄议论:今天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整天嘻嘻哈哈的老板竟然在抹泪,却又不敢来问。我自知这一去温州肯定要通宵守灵,赶紧收拾了几件厚衣服匆匆赶往温州,一到温州殡仪馆,发现这里已成了花圈的海洋,因为蛟龙是在任上因公牺牲,所以,上至最高法院、浙江省委、下至普通同事朋友都送了花圈,花圈总数超出千个,而吊唁大厅里只放得下二百个花圈,治丧小组按官方规矩,将二百个现职副厅以上官员送的花圈放入大厅,其余八百多个全数放满操场、走廊。晚上守灵守得困了,我便在花圈的海洋中一遍遍绕圈,看到飘带中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名字。有一位基层法院的院长朋友给我打电话让我先代他送上花圈并叮嘱务必写上单位、职务,我没好气地回答:厅级以上干部都只写了一个名字,你这个小小副处级就不必写职务了。我估计:温州殡仪馆这么一场高规格的葬礼,必定是空前绝后了。

按照温州和绍兴的习俗,我们几个最亲近的弟兄在殡仪馆整整守灵三夜。望着蛟龙太过熟悉的脸庞,我们一个个泪眼婆娑。十二月的气温已十分寒冷,加上殡仪馆这种特定的环境,到后半夜时人冻得浑身打战,幸亏温州中院考虑周到,第二夜给我们送来了军用棉大衣,我们盖上后困意袭来,却又合不上眼睛,只好眯一会又上去给蛟龙上柱香提提神,到第三夜只剩下四五个铁杆兄弟,大家疲惫不堪,几乎是相拥着互相取暖倚靠入睡。第四天上午,我们强打精神参加完隆重的追悼会后,随灵车护送蛟龙回到绍兴,在绍兴高速公路平水出口,蛟龙原分管的法警大队几十名警察戴着黑纱,戴着白手套,神情肃穆举着“迎接英魂归故里”的黑色横幅列队迎接,安葬仪式完毕后,我们一行人精疲力尽,加上心情沉重,中午吃饭时大家再也没有一个人说话。

此后六年,我和阿才兄每年清明冬至都要去山明水秀的平水公墓上坟,由于我后来在平水有了一点生意,所以顺便也常去看看蛟龙,以至公墓管理人员已认得我的车子,只要我一开车门,那老伯就自言自语地嚷嚷:诸暨朋友又来看阿陶哉,真当有义气。

去年冬至下午,我和小马又早早地去了平水,但阿才兄从兰溪老家出发晚了,到下午六点才到,我和小马只好在公墓前的空地等,等阿才到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我们只好借着手机里的微弱电筒光上了山,祭拜完毕后,我们准备下山,我心中默默念叨:蛟龙,我们回城后又要喝酒去了,要是你还在,今晚席间怎会少了你插科打诨的爽朗笑声呢?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儿,实在是于心不忍呀!

下山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野火残烽下的蛟龙依然在向我们微笑,似乎在目送我们下山,此时天已完全黑下来,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公墓里,我居然没有了一丝怯意,与两位兄弟互相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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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至交弟兄惨遭飞来横祸时,我总是久久无法释怀,需要很长时间的调整才能渐渐走出阴影。想这几十年间,情同手足的朋友一个个迭遭凶险,直如削我股肱,戳我心肺,心中之悲愤,盖无法以寸管形容之!我有时常陷入一种无端的自责:是否我命太硬了,才克得与我亲近的弟兄们一个个命丧黄泉,当然,这是一种没有来由的自责:按朋友比例来讲,大都总还是平安富贵的,只是这几位弟兄之殇对我伤害太大,使我每念至斯便悲不能抑……

五十三岁生日时,我喟叹世事无常,为自己撰了一副对联,虽然既无文采又不工整,但权当是为自己的前半生作个总结。

上联:生在江藻,长在江藻,少小离家,三十年纵横四海,硬桥硬马,明刀明枪,奔雷手下哭鬼神。

下联:义结无数,仇结无数,中年返乡,五十岁重出江湖,好来好待,恶来恶挡,朵柱山上笑镇远。

横批:你就吹吧

(注:1、奔雷手是《书剑恩仇录》中四当家文泰来绰号,奔雷手指其掌法势若惊雷,威猛无比;2、朵柱山为我老家一座山峰名。)

我曾对朋友们说:祸福难料,我既有三高症又喜欢飚车,万一哪天猝死了,你们可将此联作我的自撰挽联,此言一出,被朋友们嗔骂,说哪有这样讨不吉利口彩的?也有朋友建议把横批“你就吹吧”改为“你就横吧”。

我闻言一笑置之,吹也罢横也罢,想我陈某人闯荡江湖几十年,虽不能像乱世中那样精忠报国、顶天立地,但总算堂堂正正,从未做过昧良心之事,是非分明,恩怨分明,爱憎分明,无数次为朋友两肋插刀,总算有点大丈夫行径,对得起义气两字。我自问前半生经历了无数凶险、大喜大悲,所以生死之事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哪天阎王爷如果要召我去了,生死由命,避也避不过的,待我收拾一下行囊,跟你这老鬼总司令去便是。

风雨潇潇念故人 回忆三位至交老友

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人死如灯灭,其实并没有这么讲究,除了乱世之中为国家民族慷慨赴死者堪称壮烈外,和平时代的生死都是最平常的自然现象。同样死于车祸,并且死于同一个日子,新宝死时平平淡淡,仅几个亲友守灵,蛟龙死时备极哀荣上千人送葬,几年过去,还不是一样都尘归尘,土归土,坟前一切都归于寂静,冬天漫天飞舞的大雪一样几乎湮没了那小小的坟茔……所以想想人世间太多人为一点点蝇头小利,或鸡毛蒜皮之事争得死去活来,真是败兴得很。

人总是要死的,几位弟兄其实只是比我先走一步而已,我倒是真希望有什么死后的心灵感应或投胎重生之说,如果新宝和童兄、蛟龙两位兄长在地下相逢,知道都是我的弟兄,不知会有多亲热,当然,新宝一定会把他们照料得无微不至,不过,哪怕我再豁达,哪怕他们多么希望我早日去相会,我总是不会主动去的,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无论如何,活着总勉强还算是一桩美好的事……

(原标题《【陈永新】天堂的老友 》,原作者陈永新。编辑樊成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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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墨绘君衣染墨绘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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