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 | 首都国医名师高荣林

口述历史

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首都国医名师

高荣林

人物小传

高荣林，1944年生于天津武清区。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全国名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全国中医药传承博士后合作导师，第2-5届中央保健专家，首都国医名师。世界中医药联合会睡眠医学专业委员会名誉会长、呼吸病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师承国医大师路志正，从事中医临床53年。崇尚内难仲景，辨证脏腑形神，治重脾胃功能，讲求调理善后。坚守中医理念，走传统中医之路。多次荣获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优秀党员，获广安门医院优秀党务工作者、先进工作者、科研标兵等称号，2002年评为中央国家机关五好文明家庭。

采访精选

广医名家口述历史

潜心求学 扎实基础

我叫高荣林，1944年生人，1969年毕业于北京中医学院中医系，1981年中医研究院研究生班毕业，导师路志正主任医师。从事中医临床53年，在广安门医院工作40余年，曾任广安门医院心肺科、呼吸科、疑难病科主任。

我幼而羸弱，受父亲的影响，立志学医。初中毕业考取天津医科大学附中，毕业后投考北京中医学院。

1962年，北京中医学院首届学生毕业，总结教学得失，陈慎吾、李重人、于道济、秦伯未、任应秋五位教授上书卫生部：《对修定中医学院教学计划的几点意见》，这就是著名的“五老上书”。“五老上书”提出“中医学院是培养高级中医师的殿堂” “加强医古文的学习；中医传统教育，要保证中医学习的时间和力度，注重经典的学习。”

我们这届学生，刚一入学就强化中医经典的理论学习。由程士德老师教授《内经讲义》，周信有老师讲授《内经》原文，结合王冰、杨上善、张景岳、马莳、张志聪等注家的阐释。《内经》原文课时达200多个学时，《内经》重要的章节都要求背诵，总计达4万余言。《伤寒》 《金匮》也要背诵原文，此外还要背诵陈修园《长沙方歌括》 《金匮方歌括》的方歌，不单熟记经方的药物组成，更要牢记药物用量和比例。欧阳修作文章的“马上、枕上、厕上”，在我们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学习中医经典，我们确实是下了一番苦功夫，夯实了中医理论的基础。

北京中医学院六三年级同学合影 后排左5为高荣林

1969年，我大学毕业后来到宁夏西吉县，在乡卫生院工作8年。后到县人民医院中医科。西吉县地处六盘山区，卫生条件差，防疫水平低，环境艰苦，缺医少药，麻疹、痢疾、猩红热、百日咳等传染病时有发生。我们用中药大锅汤预防麻疹，用鸡苦胆治疗百日咳，麻杏石甘汤治疗麻疹合并肺炎，葛根芩连汤治疗急性肠炎，安宫牛黄丸治疗中毒性痢疾高热昏迷，银翘散、养阴清肺汤治疗白喉等，均有疗效。

六盘山基层，所见疑难病症多，对人的锻炼也大。但身在基层，没有名师指点，边翻书，边看病，困惑很多。能进一步的学习和深造，是我的迫切愿望。

2006年8月17日，高荣林回宁夏西吉县公易卫生院

传承大师精髓 铸就名医之路

我从北京中医学院毕业后在基层10年。1979年，我考取了中医研究院研究生，1980年开始跟随导师路志正临床学习，成为路老的入室弟子。1981年毕业，成为我国首批中医硕士，开创了我国培养中医研究生的先河。

毕业后，我留在了广安门医院工作，路老一如既往，耳提面命，多所指教。我随路老学习、工作，后期则更多的是思想上的交流、学术上的讨论、临床上的切磋和事业上的合作。

2010年8月，国医大师路志正和学生高荣林

工作期间，我协助路老出版了《中医内科急症》 《路志正医林集腋》 《中医湿病证治学》 《路志正医学丛书》。同时，我还主持继承路老的科研课题有：国家中医药管理局重点课题“路志正调理脾胃法治疗胸痹经验的继承整理研究”，获中国中医研究院科技进步三等奖、国家中医药基础研究二等奖。国家“十五”攻关课题“路志正学术思想及临证经验研究” 获中国中医科学院科技进步二等奖、中华中医药学会科技进步奖二等奖、北京市科技进步三等奖。北京市中医管理局课题“路志正学术思想继承及宣传研究”。我获得各级科研奖励18项。

路老是一代医学大家，德高望重，精通经典,知识渊博，经验丰厚，传承路志正学术是我终生的追求。42年来，我一直在老师的指导下，尊师敬业，诚信做人，继承路老的学术思想和临床经验，提高自己的学术水平，丰富临床积累，从未止步。

1993年，我被聘为硕士研究生导师，2000年聘为博士研究生导师。2008年聘为第四批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2009年聘为中国中医科学院临床医学（中医师承）博士专业学位导师，2012年国家中医药管理局批准立项建设高荣林全国老中医药专家传承工作室，2013年聘为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第一批传承博士后合作导师。培养中医人才，有传承博士后2人，博士研究生10人，硕士研究生5人，学术继承人6人。

高荣林全国名老中医工作室师承学术报告会

内科研究 杏林沐风

1981年，时任广安门医院副院长赵金铎为了突出中医特色和优势，与路志正、谢海洲、冷方南等专家创建广安门医院内科研究室，成为当时中医界的一面旗帜。我在内研室与前辈专家一起工作，受益颇多。

内研室逐步建起病房，建立中医病历、中医查房、会诊、护理及病例讨论等制度。在诊治过程中明确：能中不西，先中后西，中西结合的原则。鼓励我们年轻医生潜心钻研中医，发挥中医的优势。

内研室病房以治疗痹证为主，为了提高诊治疑难危重病的能力，收治了克隆病、干燥综合征、白塞氏病、系统性红斑狼疮、急性脑血管病、脊髓空洞症、重症肌无力、再生障碍性贫血、脱髓鞘病等。赵金铎、路志正、谢海洲亲自查房、会诊，参加疑难病例讨论，长年坚持，有理论，有临床，有讨论，有成功经验的介绍，有失败教训的告戒。

为了博采众长，内科研究室还特约北京名医会诊，曾请到董建华、董德懋、巫君玉、赵绍琴、方和谦、步玉如、刘志明、焦树德等大家。老师们的师承学源不同，每随病情变化，辩证有所偏重，组方用药各有独到，风采迥异。如一例干燥综合征高热重症患者，焦树德从肾虚精亏，筋骨失养，渐成尫痹论治，补肾填精任用血肉有情之品，通经活络不避附桂麻黄辛温燥热烈药；巫君玉从肾阳亏虚立论，重用滋阴生地黄鳖甲各达５０克，兼以虫蛇祛风搜络径投地龙鸟梢蛇各２０克。开后学思路，俱为一家经验。

内科研究室在著书立说上率先垂范，最突出的是编著出版了《中医症状鉴别诊断学》 《中医证候鉴别诊断学》，两书均赵金铎任主编，路志正任编委，鼎力辅佐赵老，组稿、审稿、定稿等工作，倾注了二老大量的心血。两书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发行，属于当年的畅销书。两书引用频次较高，均获中医研究院科技成果奖，第二版《中医症状鉴别诊断学》获中华中医药学会科技著作二等奖。

广安门医院内科研究室的名声越来越大，外省市的医师都慕名来进修学习，学习内科研究室的中医特色，学习三位名老中医的宝贵经验。他们把三老的经验和内科研究室的特色带到外地去推广应用，为民造福，使广大民众间接分享京城名医的诊疗，他们也相继成为当地医院的领导和骨干。

鉴于内科研究室中医人才聚集，自1982年全国西学中班恢复开班以来，几乎每期的大部分课程均由内科研究室的医师担任主讲，特别是四部经典著作和中医基础、中药、方剂等课程的主讲。我担任了中医基础课的教研组长，和中医内科学的课程。在全国西学中班讲课，教学相长，讲一遍有一遍的体会，受益无穷。

赵金铎以保元汤合薏苡附子败酱散救治中风脱证，以桑钩温胆汤合珠黄猴枣散治疗中风闭证，以犀角地黄汤治疗大衄出血，以生脉散、人参蛤蚧散合茯苓杏仁甘草汤挽治肺心病心衰等的经验，更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赵老查房，结合实际讲医理，传经验，纠正我们诊治的疏漏，更是刻骨铭心。

2021年3月隆重纪念广安门医院内科研究室成立40周年座谈会。中间为冷方南老师、王齐南老师。

在内研室工作期间，我更有幸结识了董德懋老师。我爱人徐凌云（首都国医名师、广安门医院原急诊科副主任）1982年起随董老学习，1991年正式拜师成为董老的学术继承人。董老师从施今墨先生，1937年毕业于华北国医学院，40年代在北京成名，有“北京四小名医”之誉。他医术精湛，治学严谨，厚积薄发，精于脾胃学说，诊察疾病提纲携领，抓主症；治疗疾病，外感擅用清解法，内伤擅用调理脾胃法，对于疑难大症则注重整体，辨证论治，配合站桩，治病调神。我们师事董老，聆听教诲，问难答疑，切磋医术，直至2002年董老仙逝。我们整理出版了《董德懋内科临床经验集》，2005年获中华中医药学会科技进步著作三等奖。

董德懋和高荣林、徐凌云夫妇合影

关注失眠 探理求源

我于1980年开始关注睡眠，做了中医文献研究和开展临床治疗。1995年我和徐凌云根据《内经》，提出了中医睡眠学说，得到中医同道的认同，1996年我们出版了《睡眠障碍的中医治疗》，获中华中医药学会首届科技著作优秀奖。1996年我招收失眠专题的硕士研究生，1998年广安门医院以我的经验方研制治疗失眠的院内制剂温胆宁心颗粒。从2000年开始我被聘为第二届至第五届中央保健专家20年，专业方向为失眠和呼吸疾病。2003年，我和刘艳骄主编《中医睡眠医学》，这是我国第一部中医睡眠医学专著，2005年获中华中医药学会科技著作三等奖。

2007年“首届睡眠医学与人类健康生态论坛”大会在北京召开，我获得睡眠医学杰贡献奖。2009年广安门医院心理睡眠科以温胆宁心颗粒为基础，中标“十一五”国家科技部重大新药创制项目“温胆宁心治疗精神性疾病-睡眠障碍的临床前研究”课题。2011年世界中医药联合会睡眠医学委员会成立，我担任首届任会长，汪卫东任常务副会长主持工作。2014年学会创办了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主管、世界中医药联合会主办的《世界睡眠医学杂志》，这是我国第一本睡眠医学杂志。2018年我聘为中央军委特邀保健会诊专家。应该说，我是中医睡眠医学领域的首席临床专家。

高荣林、汪卫东、刘艳骄被聘为世中联睡眠医学专业委员会首届会长、副会长。

现在失眠的患者越来越多，从中医角度看，与社会环境因素关系密切，一是工作压力越来越大，对人的精神因素有很大影响这是造成失眠的一个重要原因；二是由于生活条件的变化，饮食结构发生了变化，比如说油腻的、煎炸的、鱼、肉这类食物多造成内热，也容易引起失眠；三是体质差异方面的因素。睡眠障碍是现代流行病、难治病，是医学研究的前沿课题。中医具有独特睡眠理论，治疗方法丰富多彩，疗效可靠，独具特色和优势。我们要继承发展中医睡眠医学，为人民健康做出贡献。

高荣林为失眠患者诊脉。

专攻呼吸 守正创新

在治疗呼吸疾病理论上，我尊崇《内经》有关论述，整理归类研究，作为指导呼吸系统疾病治疗的准绳。临床呼吸疾病辨证，分外感内伤，别阴阳虚实，辨脏腑寒热，析痰气燥坚。呼吸疾病从五脏论治，治肺宣肺降逆，治脾（胃）健脾和胃，治肝（胆）清肝疏肝，治心清心泻火，治肾温肾纳气。总结治咳五要：

1.治咳以宣肺为第一要义；

2.止咳必借调肝；

3.常需清化通润；

4.重视气候、饮食及环境对呼吸疾病的影响；

5.在药物使用，务使药力入肺，用药多取轻清宣散之品。

《内经·咳论》提出：“五脏六腑皆令人咳非独肺也”，所以治疗呼吸系统疾病要兼顾五脏调理。

首先治疗咳嗽时，要注重肺，受外邪影响肺气不宣要宣肺，宣肺是咳嗽最重要的治法；

第二，要注重肺和肝的关系，通过调肝调节人的精神因素，对呼吸疾病有重要的影响。很多病人咳嗽反复不好，最后我们从肝论治往往疗效显著，因为肺气下降，肝气上升，肝顶着肺，肺气不能往下降，造成久咳；

第三，有些患者还有要注意润燥，就是说有时候他有伤阴的情况，有时候有大便不好影响到咳嗽治疗不好，肺和大肠相表里，大便咳嗽就好了；

第四，务使药力入肺，用药需使用清轻的药，气味芳香的药，宜于入肺，所以要注意选药、选方。

我有个经验方，我起个名字叫白牛宣肺汤。白就是杏仁、僵蚕，牛是牛蒡子，这三个药都是清轻宣肺的药；另外还有杏仁、紫苑、甘草、前胡这些质地轻、气味清的药材，这个方子在治疗咳嗽方面效果很好。

高荣林诊治呼吸病患者

呼吸科重症抢救时，上呼吸机容易，撤呼吸机难，有的病人一撤呼吸机就没有自主呼吸，非常棘手。中医能不能协助撤呼吸机呢？我用事实来回答。

2000年，我会诊了一位老年重症患者，患有慢性阻塞性肺疾病、肺心病、呼吸衰竭、心力衰竭，气管切开，住北京某医院ICU病房，机械维持呼吸已达23天，经治疗心力衰竭纠正，呼吸功能好转，病情稳定，曾2次试图撤呼吸机，因不能恢复自主呼吸而放弃，请求会诊。

我会诊见到患者，面色萎黄，形体消瘦，口唇暗紫，气管切开，机械维持呼吸，自汗出，手足冷，舌红绛而干，少苔，脉细弱小数。诊断为：肺胀气衰，宗气衰竭，阴液亏虚，痰热未尽。治以大补元气，滋养阴液，清肺化痰。用保元汤、生脉散合苇茎汤加减。处方：黄芪，西洋参（另煎兑入），桂枝，麦冬，山萸肉，五味子，芦茅根，桃杏仁，生薏米，冬瓜子，丹参，穿山龙1，炙甘草等。水煎浓缩至150mL，鼻饲，日3次。病人服至第11剂，第3次试撤呼吸机成功，自主呼吸恢复。

ICU的病人九死一生，中医ICU会诊，宜有限目标，解决具体问题，绝不是包打天下。靠坚实的中医基本功，娴熟的中医诊疗，丰富的临床经验，闯过了难关，踏出了脚印，看到了希望。

1991年，高荣林任国家中医药管理局抗洪救灾医疗队副队长，赴河南新蔡县，参加抗洪救灾医疗任务。

扎根广医 开拓创新

1981年，我研究生毕业，我和同学朱建贵（广安门医院老年病科主任医师）思考今后发展的道路，归纳为三条：

一是坚守广安门医院中医临床基地。广安门医院建院早，声誉高，地处首都，直属中央，信息灵，机会多，名医荟萃，病员广泛，有老师的荫泽，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因此，无论如何也要坚守住广安门医院这一中医临床基地。为总结整理名老中医经验，2005年，我和姜在旸院长主编《中国中医研究院广安门医院专家医案精选》，金盾出版社出版。

二是勤上临床、保持特色、看疑难病。我坚持临床多看病，在医院内科年门诊量名列前茅。扁鹊精通内外妇儿针灸等各科，到邯郸为带下医, 过咸阳为小儿医，在洛阳为耳目痹医，是我心中崇敬的神医。我在内研室3年、内三科(心肺)12年、呼吸科3年、疑难病科6年，2004年到名老中医研究室，坚持中医理念，看病范围广，走传统中医之路，诊治疑难病，这正是我的理想。

三是重视养生健康长寿。中医临床经验来源于实践，年龄渐长，阅历日深，思路愈广，经验愈多。西医治病，中医治人。借助现代科技，使西医得到长足的进步，但脏器移植、冠脉搭桥、肿瘤介入等，不是疾病的终结，中医治疗大有作为。如301医院一位胆总管癌肝移植半年的病人，高热、黄疸、呕吐，不能进食，精神委靡，极度衰弱，肝功能直线飙升，病情危重，西医束手，请我会诊。我从调理脾胃入手，兼以清利肝胆，用六君子汤加减治疗取效，得到西医专家的认可。

我治病重视整体，辨证注重脏腑，临床讲求调理。中医博大精深，终生不能穷尽，注意养生能够长寿，可以理解得更多，用得越精，体会愈深。

高老寄语

矢志继承，保持特色，是我的心愿。希望医院的青年一代真正把中医药继承好，发展好，利用好。借此机会，我想说几句感谢的话：

一是感谢中医药学。中医博大精深，有完整的理论体系，丰富的临床宝库，广阔的从业之路；二是感谢广安门医院。40多年来是广安门医院，把我从研究生培养成为中医临床专家，我热爱广安门医院；三是感谢导师路志正。是路老言传身教，传承医德医风、学术思想和临床经验培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