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胡建文:我与黄永玉先生的四次“亲密接触”

散文丨胡建文:我与黄永玉先生的四次“亲密接触”散文丨胡建文:我与黄永玉先生的四次“亲密接触”

黄永玉小说《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之《走读》。

最近,98岁高龄的湘西籍著名画家黄永玉先生在文坛连续扔下两枚重磅炸弹,260万字多卷本长篇小说《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之《走读》,以及诗歌精选集《见笑集》,让无数热爱他的读者又惊又喜。

当然,我也是这位“画坛奇才”兼“文坛鬼才”的铁杆粉丝。上个世纪末,我从湖南师范大学毕业,分配到湘西的吉首大学工作。不久,学校西楚地文学社邀请我做讲座,在最后的互动环节,学生递纸条上来提问:“胡老师,你这么优秀,怎么会到偏僻闭塞的湘西来工作呢?”记得我当时脱口而出:“是沈从文的书,黄永玉的画,宋祖英的歌,把我吸引到湘西来的。”我的回答赢得了同学们热烈的掌声。

我说的确实是我的心里话。特别幸运的是,我刚到吉首大学,就见到了仰慕已久的黄永玉先生。而且,因为工作关系,此后每隔几年,我都要与黄老来一次“亲密接触”。

1998年10月,吉首大学40周年校庆期间,学校召开一个沈从文国际研讨会。沈从文先生是黄永玉的表叔,对黄永玉的人生产生过重要影响,因为这层关系,黄老应邀莅临指导。期间,黄老拨冗为广大师生做了个讲座。当时学校还没有一个像样的学术报告厅,黄老的讲座就安排在第一教学楼的1107教室。那天,只能容纳两百来人的阶梯教室差点被挤爆,讲台下面站满了闻讯前来的师生。

我稍微去晚了一点,也没占到座位,只能在讲台的左侧站着听完。这样虽然累一点,却能够很清楚地听见黄老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也能更真切地目睹黄老的风采。那天的黄老,戴着一顶鸭舌帽,嘴衔烟斗,一副极洒脱的样子。他的讲话也很随性,丝毫没有大师的架子,倒更像一个我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平常的长者,微微地笑着,跟我们讲他小时候逃学与流浪的经历,讲他与他的从文表叔的交往。

说到沈从文,他充满了感情,也特别兴奋。他说,沈从文虽然只上了3年学,但却非常有才气,10岁的时候写的字,就已经颇具大家风范;沈从文对名利非常淡泊,他喜欢文物,到了晚年,用稿费买了一些古董,研究、欣赏完后就随便送人;沈从文生活十分随意,有时为了方便,直接把尿壶放在写字的桌子底下,这样既节省时间,又减少了上厕所的麻烦;沈从文大智若愚,充满了孩子气,上世纪70年代,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他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兴奋得睡不着觉,连连说,这个人造卫星怎么就上天了呢,这么大的喜事,我一定要入个党做个纪念。说到这里,黄永玉笑了起来,说我表叔真是天真,党是随随便便想入就能入的么?听的人也都笑了。

讲座讲到一半,黄老突然停下来,孩子似的说:“我不会讲了,就讲到这里吧。我这个人不会讲话,回答问题还可以,接下来,你们提问,我来回答好吗?”面对一脸孩子气的黄老,台下又是一阵笑声和掌声。我听过很多并非大家的讲座,一个一个都是严肃有余,活泼不足,仿佛非得装成那样子才显得严谨才像个学问家,要是遇到不小心疏漏的地方,他们会拼命掩饰和补救,生怕失了自己的面子。而我眼前的黄永玉先生,他的随性和坦然,让我立刻肃然起敬。我相信他确实是因为一时状态不好,讲不出满意的效果,所以索性就不讲了。但他并不硬撑面子,而是坦诚地说“我不会讲了”,以回答大家问题的方式来完成讲座。真正的艺术家的创造,都是自己天性的完全呈现。我想,黄老的讲座也是,浑然天成,毫不雕饰,反而更让大家发自内心地喜欢。

接下来的提问环节,气氛异常热烈。我因为靠黄老比较近,便也给他递了个条子,问他对朦胧诗的理解和看法。因为我知道黄老不但画好,诗作也是一流,诗集《曾经有过那种时候》还得过中国作家协会第一届优秀新诗奖一等奖。他回答说,因为写诗的缘故,他跟朦胧诗的代表人物北岛等人有过接触,虽然自己不写朦胧诗,但对好的朦胧诗还是比较欣赏的。谈到有人说读不懂朦胧诗,擅长讲故事的黄老讲了一个小故事:有人说看不懂毕加索的画,毕加索问,你听过鸟叫吗?那人回答,当然听过。毕加索又问,好听吗?那人回答,好听。毕加索笑着问,你听得懂吗?那人回答,听不懂。多么绝妙的回答,多么智慧的理解。好的诗歌,好的艺术,都是用来感受的,不能用看得懂与看不懂来简单判定一首诗或一件艺术品的好坏。看得懂的不一定是艺术,看不懂的也许恰恰是真正的艺术经典,如毕加索的画。

我非常喜欢黄老先生的一篇散文——《乡梦不曾休》。短短几百个字,却像一个爆炸力超强的炸弹,特别震撼心灵:

我为曾在那里念过书的凤凰县文昌阁小学写过一首歌词,用外国古老的民歌配在一起,于是孩子们就唱起来了。昨天听侄儿说,我家坡下的一个八九岁的女孩抱着弟弟唱催眠曲的时候,也哼着这支歌呢!

歌词有两句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把你想望。

这当然是我几十年来在外面生活对于故乡的心情。也希望孩子们长大到外头工作的时候,不要忘记养育过我们的深情的土地。

我有时不免奇怪,一个人怎么会把故乡忘记呢?凭什么把她忘了呢?不怀念那些河流?那些山冈上的森林?那些长满羊齿植物遮盖着的井水?那些透过嫩绿树叶的雾中的阳光?你小时的游伴?唱过的歌?嫁在乡下的妹妹?……未免太狠心了。

故乡是祖国在观念和情感上最具体的表现。你是放在天上的风筝,线的另一端就是牵系着心灵的故乡的一切影子。惟愿是因为风而不是你自己把这根线割断了啊!……

家乡的长辈和老师们大多不在了,小学的同学也已剩下不几个,我生活在陌生的河流里,河流的语言和温度却都是熟悉的。

我走在五十年前(半个世纪,天哪!)上学的石板路上,沿途嗅闻着曾经怀念过的气息,听一些温暖的声音。我来到文昌阁小学,我走进二年级的课堂,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黄永玉,六乘六等于几?”

我慢慢站了起来。

课堂里空无一人。

黄永玉先生对故乡的爱,在这篇短文里表达得淋漓尽致。不管你的内心有多强大,我想,最后一段是不可能不被催出泪来的。

2006年,黄永玉先生把几十件跟随他一生的艺术珍品和宝贵收藏,无私地捐赠给了故乡的吉首大学。黄老可真是一个言行一致的人!

当年10月1日,在吉首大学黄永玉艺术博物馆开馆典礼上,我再一次见到了黄永玉先生。在观众的欢呼声中,在无数镁光灯的照耀下,黄老牵着他的小孙子和小孙女,从齐鲁大楼长长的红地毯上走下来。这一次,黄老没有带帽子,也没有衔烟斗。80多岁的先生,头发已经稀疏,牙齿也脱落不少,但步伐依然矫健,笑容依旧精神。他的发言,极其简短,却让很多人落下感动的泪水,如同他那篇短得不能再短的散文名作《乡梦不曾休》。

黄老说:“同志们、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感谢各位老远到我的故乡首府吉首的吉首大学来。我的收藏,我的作品,跟全国的收藏水平,全国的创作水平相比,算不得什么!这只是我离开故乡在外浪荡了一辈子,羞涩行囊里的一点点对家乡的奉献而已。这种奉献的思考和选择,是我听了好朋友美国佬、哈维先生和小波夫人有说服力的忠告的结果。听我的好友、律师向天桂女士说,捐献文物法律条例中,有一、两条是这样说的:捐献人不在人世后,捐献人家属生活困难时,接受捐献方面应给予关心照顾……这种好意真美,真温暖。因为这次的捐献是我们一家共同的决定,对这种好意,我们全家心领了。我告诉我的子女,有朝一日真轮到要讨饭的地步,千万记住,离吉首大学的大门越远越好!谢谢!”

黄老的最后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我的泪水悄然涌出,洗亮了心灵的世界三。

2013年岁末,黄老借在长沙举办“我的文学行当———黄永玉作品展”的机会,又一次回到了让他“乡梦不曾休”的湘西老家。

“黄老来了!”12月3日下午3点,90岁的黄老戴着帽子、拄着拐杖出现在吉首大学齐鲁大楼前坪,引起了现场一阵小小的骚动。他健步走下台阶,跟迎候在黄永玉艺术博物馆门口的志愿者和粉丝们一一打了招呼后,便在校领导的陪同下,迫不及待走进馆内,探望他的那一件件“宝贝”———他的艺术作品和收藏品。

来到前庭一大幅照片面前,黄老看到照片中衔着烟斗的自己说:“戴了两个大耳环。”因为照片是在凤凰家里的那扇仿古的大门口照的,两个大门环刚好挂在照片中黄老的两只耳朵上。一行人都被他那独具魅力的“黄氏幽默”逗得哈哈大笑。

对于博物馆中那些“宝贝”们,作为主人,黄老是再熟悉不过了,当然也最具有发言权。几乎每看一件作品或藏品,黄老都要细细打量,并向随行的人详细介绍它们的来历、价值或其背后的故事。看到自己创作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作品“阿诗玛”(云南少数民族民间传说人物),黄老说,现实中的阿诗玛活到70多岁,晚年过得很凄苦。言语中充满了对自己艺术原型的深切悲悯。

黄老有一幅画,画的是一只长翅膀的老虎,是专门为吉首大学的学生而作的,画上题了一句话:“读书就像老虎长翅膀。”黄老回忆说:“有人问我吉首大学有没有美术系,能不能培养几个像黄永玉这样的人才出来?”说到这里,黄老又开心地笑了。我们都知道黄老为什么笑,因为只上到初中二年级的黄永玉,可不是大学培养出来的。

在艺术人生展厅,一位工作人员指着一张摄于文昌阁小学的老照片问:“黄老,他们说从右边数起的第二个孩子是您,今天向您求证一下,请问是您吗?”黄老仔细辨认了许久,笑着说:“有点像我。”说得大家都笑了。他接着又指着照片上那座桥说,那时候,有个叫刘正东(音)的同学从照片上的那个桥上摔下来,那么高,一点事都没有,爬起来就走了。90岁了,童年的记忆依然如此清晰,难怪黄老的艺术之源永不枯竭!

黄老珍爱着他的每一件“宝贝”。尤其是对于他的那些藏品,他一边看一边赞不绝口:“这个好!这个好!”并耐心地教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怎么“呵护”它们。他对陪同他的校党委书记和校长说,“这么多东西,摆在我家里,摆在哪儿?”言外之意就是家里是放不下的。黄老丝毫不认为自己的捐赠是慷慨之举,而是他的家里放不下它们。其实谁都知道,家里财物多得放不下就非要捐赠不可吗?更何况,黄老有很多个住宅,光是北京的万荷堂就占地好几亩。

尽管旅途劳累,黄老仍坚持走完博物馆的每一个角落,最后才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在博物馆一楼茶厅小憩片刻。博物馆志愿者们和他的粉丝立即抓住机会,纷纷围拢过来,请他签名留念。我也走上前去,请求跟黄老合个影,黄老愉快地答应了。听我说我也是他的粉丝,他问:“你读过我的书?”我说读过很多。确实读过很多他的书,他几乎每出一本新书,我都要买来拜读。《比我老的老头》《黄永玉自述》《一路唱回故乡》等等,他的每一本书都充满人生的大智慧。黄老80多岁才开始创作的自传体长篇巨著《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第一卷《朱雀桥》,三大本,100多万字,才写到十几岁。我附在黄老耳边对他说:“期待您早日把您的长篇小说写完。”黄老笑着说:“怕是写不完啰!”他的回答多少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因为这么长的小说,他敢在80多岁才动笔,我就一点也不怀疑他艺术上的雄心。不过我又想,黄老已经年届90,毕竟岁月不饶人啊!

我稍感怅然,但很快,这种感觉又悄然遁形。因为离别时,黄老用他轻快的步伐给了我信心。我盼望着,这个不断创造奇迹的艺术鬼才,交给世界一个完整的“浪荡汉子”!

2019年春夏之交,96岁高龄的黄老在女儿黑妮的陪同下,又回了一趟吉首大学黄永玉艺术博物馆。在博物馆茶厅小憩之际,黄老与前来欢迎他的学校领导、师生摆了半个小时的“龙门阵”。

1999年11月,黄老在岳麓书院讲学时,曾笑着披露自己的爱好,文学排第一,然后依次是雕塑、木刻和绘画。黄老一生创作了不少诗歌、散文、小说,年近百岁仍痴迷于文学,证明此言不虚。

谈到自己的近况,黄老说:“上午写东西,下午画东西。上海有一个杂志,《收获》杂志,一期3万字,连载12年了。”他笑笑,“活一天就写一天。”

黄老说的在《收获》杂志连载的,就是多卷本长篇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这部小说从上世纪40年代开始构思,临近90岁才正式动笔,估计总长度将达到300万字,当时已经完成第一部《朱雀城》、第二部《八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第三部正在写作中,持续在《收获》杂志连载。已出版的第一部、第二部均获得了读者和评论界的高度赞誉,堪称奇迹。

黄老是湘西凤凰人,出生在常德,只受过小学和不完整的初级中学教育。因为家境贫苦,12岁即出外流浪。他自学美术,天赋过人,14岁发表作品,16岁便开始以画画及木刻谋生。他在版画、国画、油画、漫画、雕塑等方面均有高深造诣。他的画,构思新颖,画风奇特,广受欢迎与好评。代表作有《春潮》《阿诗玛》、生肖邮票《猴》和毛主席纪念堂山水画等。曾在澳大利亚、德国、意大利和中国内地、香港开过画展,曾获意大利总司令奖、国际奥林匹克艺术奖。

黄老画了几十年画,手中的那支画笔,到了八、九十岁也停不下来,时有新作诞生。2013年8月,“黄永玉九十画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后来,又相继在北京、深圳等地,举办了“黄永玉生肖画展”,引起轰动。他的强旺的艺术生命力,委实令人惊叹。这不,都96岁了,他还说:“画画嘛,准备两三年以内,开个画展,开个新作的,不是回顾的……不要倚老卖老,要看你怎么样好好地活着。”这番话,让在座的年轻人都感到汗颜。

黑妮向大家介绍,现在黄老的时间特别紧,一些不必要的应酬,能推掉的都推掉,“工作每天10小时以上,他不想浪费时间”。

黄老接过话茬:“时间不多了”。

坐在他对面的黄昕副校长说,黄老现在身体这么好,起码能活到120岁。他又补充道,长寿老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乐观。

黄老笑着说:“当然,讲是这么讲……走路小心,不要让汽车碰着。过路时窗子掉下来,就赶紧躲。东西不要乱吃。其他就等吧,等自然规律怎么安排。(自己)控制不了的。长寿药也没有卖的。每天,不要糟蹋身体,不要糟蹋光阴,干活。”

幽默,豁达,睿智。黄永玉,还是那个黄永玉!

(本文原载2022年第3期《中国校园文学》)

散文丨胡建文:我与黄永玉先生的四次“亲密接触”

胡建文,笔名剑客书生。湖南新化人,现供职于吉首大学。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常务理事、湖南省湘西州作家协会副主席、《湘西文学》执行主编。在《人民文学》《诗刊》《湖南文学》等发表诗歌、散文、小说若干。著有诗集《天空高远 生命苍茫》(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长篇小说《好好活着》(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等近200万字作品。有作品入选《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散文诗精选》《百年中国儿童诗精选》等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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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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