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双方各执一词，事实真相、最终定论和责任明晰均有待权威机关的调查认定。但目前看，要不要第三方介入，还存变数

文 |《财经》记者 向雪 凌馨 信娜

编辑 | 王小

几乎没有悬念，爱尔眼科(300015.SZ)在2021年股市开盘第一天，股价大幅下跌。因在元旦假日期间，对爱尔眼科股价的各种猜测就已经喧嚣于网络，这始于武汉市中心医院急诊科主任艾芬医生，对爱尔眼科给她做的一次手术治疗提出公开质疑。

2020年12月30日，艾芬在自己的微博“急诊向日葵艾芬”中写下这段话：“年头侥幸躲过了病毒的侵犯却在46岁生日的第二天没能躲过视网膜的脱落，右眼近乎失明。最让我难受的是因为这个疾病不能用力，以后都不能抱二宝了。”

2021年1月3日，艾芬继续在微博转载题为“艾芬：我在爱尔眼科治疗后几近失明，希望以亲身经历曝光爱尔眼科诊疗不规范行为”的文章。她告诉《财经》记者，视网膜脱落当天，她曾到武汉爱尔眼科求助，被要求回武汉中心医院就诊。

爱尔眼科董秘吴士君则对《财经》记者称，有关艾芬提出的质疑，“我们都一一对她关心的问题进行了解答”。

截至发稿，双方对有关手术治疗争议犹在，尚未有权威机构宣布对此事介入调查。

然而，在资本市场上，这起特殊的医患争议已经开始发酵。

作为民营连锁眼科龙头企业，爱尔眼科是A股市场中的白马股。2020年的最后一天，爱尔眼科股价创下历史新高，当天报收74.89元/股，总市值3086.6亿元。然而，2021年1月4日开盘首日，爱尔眼科股价低开低走一度跌9.47%，报67.8元，下午收盘价68.22元，跌8.91%，成交额比年前放大近10倍，引起投资者广泛关注。

根据公开信息，艾芬一方质疑爱尔眼科的病例作伪，但爱尔眼科称没有造假。根据国务院颁布的《医疗事故处理条例》，患者可以向武汉市卫生主管部门申请医疗事故的调查，再由主管部门委托当地医学会进行医疗事故鉴定，鉴定前应在双方见证下对病历进行封存。

“现在已经出现争议了，这只能由官方启动调查程序。最终定论、责任明晰还是要靠官方。”京衡律师上海事务所执行主任翟呈群对《财经》记者分析。

检查敷衍、篡改病历？双方各执一词

艾芬希望，能够以亲身经历来曝光爱尔医院在诊疗过程之中的不规范行为，同时希望自己的眼睛以后还能正常地从事医疗工作。

2020年5月，艾芬感觉自己的视力明显下降，经被爱尔眼科返聘、武汉中心医院的一位退休眼科医生介绍，前去爱尔眼科寻求治疗。

当时，爱尔白内障专科的一个小医生给她安排做一些检查，看完了之后，“他们就建议我换一个高档的晶体，加上手术费我一共交了两万九千多，副院长王勇医生做的。”艾芬称，术前，她的裸眼是右眼是0.2，矫正之后是0.4左右，但是到7月9号，她去眼镜店配眼镜的时候，右眼的视力就只有0.1了。

武汉爱尔眼科官网公布的专家信息显示，副院长王勇，正是武汉医学会的理事。

艾芬指出，“第一次打电话，在没有看到我本人、没有对我进行任何检查的情况下，就要我换晶体。术前，已经提示有问题的检查，他们视而不见。术后，患者反映视物非常黯淡，他们也不引起重视。等我发生视网膜脱落之后，把我推到别的医院。让我回自己的医院去做手术。术前的资料他们不给我，反而给我一张虚假的资料。”

对此，武汉爱尔眼科医院于2020年12月31日晚间，在其官方微博声明中回应，艾芬的术前检查、手术和术后复查等各环节均符合医疗规范。而患者自主提供的三甲医院术前B超和OCT检查结果，均显示眼底视网膜平复；术后复诊结果也显示，患者视力较术前明显提升，眼底视网膜平复。

同时，医院否认了艾芬所述的“虚假资料”的情况。上述声明称：“经核查，我院不存在对患者病历和检查资料进行篡改和调换的情况，我们愿意随时接受社会各界和卫生行政部门对我院的医疗流程和各项诊疗环节进行核查监督。”

次日，艾芬在自己微博中回应称：一、不是自行提供的术前B超和OCT结果，是根据爱尔的要求在我院做；二、这两个检查有没有异常和眼底视网膜平复不是一个概念；三、我的白内障病变程度很轻，根本遮盖不了视网膜周边；四、希望爱尔医院公布我的正确的术前白内障照片。

爱尔眼科董秘吴士君向《财经》记者称，自己尽量站在第三方角度看双方目前的争议，“艾医生个性极强，成见极深，不易改变。所以我们（派）调查组来。这也是全国关注的一个事件”。

第三方如何看这场争议？

爱尔眼科在上述声明中还邀请艾芬回来复查，“本着对患者负责任的态度，我们愿意继续为患者提供各方面的帮助，协助其开展后续治疗。”

艾芬向《财经》记者表示，此前武汉爱尔医务处（部）的一位男性曾与她联系，请她再到爱尔眼科接受诊断。当时，艾芬向他表示，自己视网膜脱落当天曾到武汉爱尔求诊，“你们爱尔就直接把我推到自己医院来了。”对方表示，艾芬所述与自己了解的情况不同，艾芬便要求其先对自己人展开调查。

“结果不到3分钟，他电话又打过来了，他说我了解好了，已经搞清楚了。你说这是不是敷衍我？”艾芬指出，自己从未在爱尔住院，因此并不相信还会有其他病历。

吴士君承认，之前确实是武汉爱尔医务部主任在与艾芬联系。1月2日，在集团工作组到达武汉后，一位副总裁曾给艾芬发过短信，但没有收到回复。

艾芬最想看到的，就是能够表明术前白内障严重程度的眼部照片，“王勇6月3号给我看过，他说我术前有白内障的病变。我在电脑上看过，清清楚楚”，艾芬认为，王勇发给她的术前照片，与其在电脑上曾经看到过的那一张“截然不同”。

王勇给她发来的这张术前照片，显示白内障很严重。艾芬分析，如果把眼睛分为四个象限，她术前的白内障，“就像一片云雾飘浮在那里，像丝带一样飘在那里，可能就局限于一个象限，可能第二个象限多一点点。”

王勇后来发送的图片中，“就是一个大圆球，全部都是白的，我哪有那么重呢？我天天照镜子我看不到？”艾芬对《财经》记者说。

对艾芬提出的，术前照片作伪一事，王勇的解释是，眼部照片有弥散光照片和裂隙照片，属于不同角度。

对于艾芬质疑的爱尔篡改病历资料，吴士君的回应是。“这么严肃的事情，谁敢去弄虚作假？她也是个医生，我们也是医生，这种事谁敢作假？”

1月2日，爱尔眼科在其微信公众号称，“对于艾芬女士在武汉爱尔眼科医院的眼病诊治事件，爱尔眼科医院集团高度重视，迅即成立集团调查工作组，并于2021年1月1日连夜赶赴武汉进行调查。”

“出了事情，认真对待，主动沟通，能站在患者角度思考，合适补偿，目前看来我认为是负责任的。”一位前民营连锁眼科负责人对《财经》记者说。

截至接受《财经》记者采访，艾芬仍倍受右眼视力受损困扰。

1月4日，爱尔眼科在其微信公众号发布《爱尔眼科医院集团关于艾芬女士诊疗过程的核查报告》，报告表示，艾芬女士于2020年5月26日在武汉爱尔眼科医院行右眼白内障手术，术后第一天检查裸眼视力为0.6，术前术后的眼底检查发现为高度近视眼底改变，无视网膜脱离。2020年10月23日艾芬女士诉右眼视力下降，10月24日医院检查发现右眼视网膜脱离，在外院行视网膜脱离复位手术。

对于爱尔眼科公布的“诊治过程中的问题”，如仅有术后第一天的复查记录、未明确交代术后复查时间等，北京一家三甲医院眼科主任认为，这个是整个诊疗过程中的一些瑕疵，和是否出现视网膜脱离没有直接关系，“从爱尔的声明来看，手术指征诊断这些方面还是比较客观的”。

“避重就轻，混淆视听，管理混乱，推卸责任。”这是艾芬看了爱尔眼科集团的核查报告后的直觉。

对于爱尔的两份通报，艾芬丝毫看不出任何认错的态度，“接下来，我会一一公布，用证据说话，用证据合理提出问题。我不是医闹，我是一名医生，不是为了钱，是为了真相，为了防微杜渐。”

一位前民营连锁眼科负责人对《财经》记者分析，从公司管理角度，爱尔眼科仍有提升改善空间，可能会有部分细节仍需要完善。但这些管理细节，和患者出现这样的状态，没有直接关系。

翟呈群建议，艾芬可以申请当地卫生主管部门介入，如因王勇是武汉医学会理事有所顾忌，可申请武汉医学会回避，交由上级医学会进行鉴定。

一位北京三甲医院眼科主任也建议，如果无法认可爱尔眼科的调查结果，可以走第三方司法鉴定等渠道。

武汉某三甲医院眼科主任认为，这件事本身是一个很简单的医疗上的个案，建议找到权威的机构做一个第三方鉴定，可以去判断一下两者的因果关系。

翟呈群进一步提出，由于此事已经是一个影响较大的医疗纠纷，上级卫生主管部门对于这种医疗领域的公共事件有监督管理的职责，可以主动介入。

“医疗服务本质上应该做到对患者负责，践行社会责任。所以以后对企业的评价，尤其是医药行业的企业，不能以业绩为导向，更多的应该以社会责任为导向。”一位医疗投资人对《财经》记者说。

信任熟人，还是医院？

武汉爱尔作为一家民营医院，能够成为武汉大学的附属医院，同样值得关注，“一个医生愿意相信一个民营医院，不可能仅仅因为老同事在里面。”一位业内人士分析。

2020年5月，艾芬就视力下降一事，咨询上述退休返聘爱尔的原同事，“第一次打电话她就跟我说要我来换个晶体。说我这里仪器设备比二院又多又好，水平高什么的”。

2019年，爱尔眼科白内障项目服务收入17.60亿元，同比增长13.97%，毛利率40.10%，占比17.62%，是爱尔眼科除了屈光项目、视光服务项目的第三大营收来源。2019年，爱尔眼科实现营业收入99.90亿元，同比增长24.74%。

据艾芬所述，在和上述原同事的首次通话中，对方没有指明艾芬可能患有何种眼疾。在她去就诊时，对方作为首诊医生，发现艾芬患有白内障，仍然建议换晶体。“多焦晶体公费医疗不能报销，她又说王勇是整个湖北省安多焦晶体最多的”，虽然此前对王勇没有了解，艾芬仍然选择了信任武汉爱尔。

接受手术当天，王勇通过微信告知艾芬手术顺利，“瞳孔近圆形，就不处理啦，应该没有太多影响”。此后，艾芬一度感到视力有所恢复。直到2020年10月23日将近24时，艾芬向王勇反馈右眼左下角视野缺失，右眼视物非常模糊。当时，王勇就建议她第二天到眼科检查眼底视网膜和眼压。

2020年11月18日，艾芬通过微信直接向王勇提出质疑，称自己术中就发现视网膜周边广泛变性，但求诊途中没有人主动跟她谈起有关“视网膜”的任何话题。“如果能够提前发现，进行激光治疗，本是可以避免发生视网膜脱落的。”

王勇在回复艾芬时称，手术前，因白内障遮挡和外伤瞳孔有前粘连，瞳孔扩不大，未能检查艾芬的周边网膜。他解释，述前的眼底OCT和B超等各项检查中，均未发现艾芬有网脱体征，因此才安排了手术。

艾芬咨询的其他眼科医生表示，需要在3到6个月后取出硅油，慢慢恢复，但视力无法完全复原，“说有三分之一的人会复发，还有的医生告诉我视网膜脱落，有的人最多复发七、八次都有”。

王勇在2020年11月18日曾一度向艾芬表态，已多次了解她的治疗情况，“目前网膜平复，恢复后过程中。后续您若还信任，等您好转些后，方便过来时，我想请省眼科（学会）主任委员视网膜专家邢怡桥教授给您会诊，期待您的痊愈恢复”。武汉爱尔官网信息显示，邢怡桥现任爱尔眼科医院集团湖北省区总院长。

艾芬于1月4日在其微博中补充道，“（2020年）12月29日，我就眼部病情与武汉爱尔眼科医院副院长王勇通过电话，王勇先在电话中说，在给我做白内障手术前，检查了我的眼底，但只检查了眼底中央，没有检查眼底周边，未发现眼底变性。这属于检查不够彻底，对此深表遗憾，愿意道歉。王勇还表示，如果检查彻底，发现了眼底变性，要不要、能不能做白内障手术，要看眼底变性的治疗情况。”

一次意外，还是趋利使然？

艾芬质疑爱尔趋利，因为眼底变性治疗很便宜，白内障手术花了两万九千元。“眼底是否变性，很难检查出来吗？一点也不难，是眼科一项常规检查，治疗起来也比较容易。一项常规操作，到了爱尔那为什么‘不彻底’？”

对此，武汉某三甲医院眼科主任指出，艾芬的这个情况不是手术后马上发生的，几个月后才出现，很难判断是否与手术直接相关。“艾芬属于高度近视，即使不做白内障手术，也有可能出现视网膜脱落”。

上述武汉三甲医院眼科主任提到，对于高度近视的人来说，发生视网膜脱离的概率本身就是普通人的几倍。

白内障手术的术前检查，临床指南中是很标准化的。一般常规会做B超等检查，再看看眼底情况。如果情况还好的话，基本就可以手术。如果碰到高度近视，会再查的仔细一点。但是，“也不能说，做手术就一定是错的”。上述武汉某三甲医院眼科主任说。

他认为，一切回到专家的临床指南上去。医院收钱，应该做哪些检查，应该不做哪些检查，都应按照这个规范来做。

在北京一家三甲医院眼科主任看来，爱尔集团的公告相对来说还是客观的。

“我们每年做那么多白内障手术，真正的来说，跟白内障手术直接有关系的视网膜脱离，其实有限。像这个事件，手术后已经过去了5个月，出现视网膜脱离，很难判断是否与之前的手术有直接关系。”上述北京眼科主任说。

爱尔眼科2019年年报显示，截止2019年12月31日，爱尔眼科境内医院105家，门诊部65家；并购基金旗下医院275家，门诊部37家。报告期内，爱尔眼科手术量60.83万例，同比增长7.76%。

北京一家三甲医院，每年大约做2000例白内障手术，术前检查会对眼底做检查，但是眼部周边的情况也很难完全看清楚，也就是说，即使做了眼底检查，也没办法百分百预见以后会发生什么。

“我们每年做这么多手术，没出现视网膜脱离，但是不代表其他医院不会发生，这种风险一直都是存在的。”上述北京某眼科主任对《财经》记者说。

上述北京某眼科主任看到爱尔的声明里面，也放上了一些术前检查的情况。她右眼的度数挺高，两只眼睛相差的度数也很大。做完手术以后，视力恢复到0.6，说明手术的效果是可以的。5个月后，发生了视网膜脱离。“对于高度近视来说，视网膜脱离的风险本身就比较高，很难判断与手术的相关性”。

艾芬认为自己现在根本无法工作，急诊科工作强度和仪器操作需求高，还需要大量阅读资料、写材料，她自己也有授课任务，“你说这是不是毁了我一生？”

艾芬告诉《财经》记者，生活也受到了影响，原本家里请了一位保姆，现在又增加了一位，艾芬本人不但不能做家务，抱孩子也有视网膜再次脱落的风险。

至于是否请第三方介入，艾芬称，还需要考虑，“我不光是为我自己而战，我不是想只是把我自己一个人的事解决了。”目前，她还是希望用自己的力量维权，至少通过维权举动，“让他们有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