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年轻”到“活化石”,法学家98岁时看到民法典通过丨我这十年

从“小年轻”到“活化石”,法学家98岁时看到民法典通过丨我这十年

当代民法史的“活化石”金平。 (农健/插画)

“我叫金平,平等的平,公平的平。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平’字,让我的这一生,与民法结下了不解之缘。”2020年5月28日,十三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表决通过民法典时,法学家金平这样回忆他与民法典的缘分。

次日,就是金平98岁生日,民法典的通过成了最好的生日礼物。两年后,已经100岁的金平与人聊天时思路还是很清晰。金平认为,看到民法典通过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

他与民法典的缘分可以追溯到68年前。1954年底,32岁的金平接到通知,去全国人大常委会研究室报到,参与民法典的起草工作。

这个当时在组里年龄最小的“小年轻”没有想到,等到2020年民法典真正出台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别人口中的“当代民法史的活化石”。彼时,参与过前三次民法典起草的专家组成员中,唯有他还健在。

作为个人,金平一直认为自己的故事不值得被反复述说。但作为一段历史的见证者,他又觉得有一种必须去讲述的责任感。

三次北上,参与起草

金平不喜欢“当代民法史的活化石”这个称呼。他曾对女儿金洁说:自己无非就是活得长一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从西南政法大学退休后,金平居住在重庆。民法典表决通过不久,云南省曲靖市麒麟区人民法院院长高红丽曾带人去拜访金平。新中国成立初期,金平曾任曲靖第一人民法院院长。

金洁记得,父亲对那次到访非常感动,因为曲靖是他年轻时战斗过的地方,也是在那里,他领悟到民法是为人民解决实际问题的法。

金平把签了自己名字的民法典送给了高红丽,也让高红丽捎上多年前他为在剿匪战斗中牺牲的同志们写的诗,委托高红丽代他在烈士墓前念给英灵们听。

当时,金平落泪了,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1922年,金平出生在安徽省金寨县大别山中一户普通农家,在乡里的苏维埃小学接受教育,1945年考上了当时安徽省内唯一一所高等学校,后又转入国立安徽大学法律系。

大学毕业后,金平参军,进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军事政治大学学习,结业后被分配到刚刚解放的云南曲靖。

1954年,被选派到中央政法干校进修一年多的金平被调到西南政法学院(现西南政法大学)任教,于此开启了他一生的法学研究事业。

刚走上讲台没几个月,1954年底,金平被通知要赴京参与民法典起草工作。

全国人大为什么要选择一个32岁的年轻小伙子?金平觉得,一方面是当时中国缺乏法律人才,才让自己这个“小年轻”有了机会;另一方面,是当时的立法领导者认识到立法不易,要提前布局,形成梯队,为未来立法工作培养人才。

经过两年多的工作,1956年12月,新中国第一部民法典征求意见稿成形,计4编433条。

1962年,经济建设开始复苏,金平再次受邀北上,第二次参与到民法典的起草工作中。两年后,民法草案试拟稿铅印成册,但起草工作再次因故中断。

改革开放之后,1979年,金平第三次受邀到北京参加民法典的起草工作,并担任所有权分组的负责人。累计三次修改,1982年5月终于形成了民法典第四稿。

但由于改革开放和经济建设刚刚起步,有关部门认为在短期内起草一部完善的民法典的条件尚不够成熟,决定按“成熟一个通过一个”的工作思路,先于1986年4月通过了民法通则,34年后才通过了民法典。

“平等说”

2014年10月,党的十八届四中全会召开,确定的一项重大立法任务就是编纂民法典。

金平的学生、西南政法大学教授谭启平专程去拜访金平,将这个消息告诉他,金平听后非常激动:“但愿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新中国民法典的问世!”

作为中国法学会民法典编纂项目领导小组成员的谭启平对媒体回忆,编纂过程中,金老师多次给他打电话,关心询问编纂工作进展,并提出了对有关制度规定的修改建议。

2020年5月28日,十三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表决通过了民法典,第二条规定“民法调整平等主体的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组织之间的人身关系和财产关系”,这也就是金平一直主张的“平等说”。

早在第三次参与民法典起草时,金平就曾表示,民法应当调整的是平等主体之间的财产关系和人身关系,此后,他多次重申这一观点。

曾任重庆市人大常委会研究室主任的吴卫国在1983年成为金平的研究生,他记得,当时金平向他们强调了两个问题:一是要关心国家大事,特别是经济体制改革;二是要深入研究民法到底要调整什么关系。

1985年,金平与聂天贶、吴卫国、赵万一共同在《法学研究》上发表论文,提出了“我国民法所调整的对象是人与人之间平等的财产关系和人身关系”。

这一观点的提出在当时具有开创性。在当时的中国法学界,流行着从国外引进的经济法纵横说。这种学说强调,经济法的调整对象是社会主义组织及其内部单位之间在领导经济活动和进行经济活动时形成的社会关系。

但1986年出台的民法通则,最终还是部分采纳了“平等说”:“我国民法调整的对象应该是人与人之间,也就是公民之间、社会主义组织之间,以及他们相互之间平等的财产关系和人身关系。”2020年最终出台的民法典第二条的表述,与此基本一致。

或许是因为不喜居功,在吴卫国的记忆中,金平没有和他们私下谈论过民法通则采纳“平等说”的事情。

在吴卫国看来,金平不仅是专业出身的法律人才,他温和的性格也让他在面对不同工作、不同同事时,能充当“协调者”的角色。

金平的民法专业硕士开门弟子、现任三亚学院应用法学研究所所长的禄正平也赞赏金平的处事方式。

“他有主张,但不极端。”禄正平说,金平认为民法典的出台是一个重大的成果。师生二人都认为民法典不应该只是看上去很好的一部法律,还应加强对提升实用性的探索。

“民法典是民事主体的民事权利宝库”

在女儿金洁眼中,父亲为了民法典起草工作常年在北京奔波,牺牲了很多和家人相处的时间。后来安居西南政法大学老校区的旧宿舍,仍然乐于与上门拜访的学生大谈特谈,“动辄一两小时”。

能活到100岁,也出乎金平自己的意料。金洁说,民法典出台之后,金平就曾表示自己已经死而无憾,“现在父亲也没有太大的宏愿了”。

现在的金平身体硬朗,无病无痛。但最近几年,金洁明显感觉到父亲听力严重下降,与家人的沟通也因此少了一些。

尽管听力下降,金平仍然作为健康长寿的模范经常被他人谈起。有人去请教怎样才能长寿时,金平提供的秘诀就是“不吃补品,没有讲究,顺其自然”。

晚年的金平经常听到老战友、老同事离世的消息。通常,他会伤感。

但金洁发现,父亲不惧死亡,在他们家中可以谈论死亡。金平曾对子女说:“我死的时候你们千万别哭,一定要笑。”

现在,这位百岁老人过着规律的生活。如果没有访客,他一般上午9点起床,用放大镜看一会儿《参考消息》。

老伴和保姆一起照顾金平的日常生活。没有疫情的日子,他每天出门散步一两次,每次半小时左右,晚上11点前后就寝。

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前几天,吴卫国又去拜访了自己的导师,他喜欢用“吹牛”概括两人的聊天内容,“吹牛”的内容仍然是39年前导师强调的国家大事:中国的改革。

“我们也会聊一些新词,比如‘灵活居住者’。”吴卫国仍能记得“上上次”去拜访老师时,金平指着一幅他以为是“五六十年代”,实际摄于1981年的黑白放大照片,对吴卫国讲述照片上那些面孔的往事。

除了听力,他的视力也已不容乐观,为此特意要求子女买了大字版的民法典,并写上“民法典是民事主体的民事权利宝库,也是提高其法律素质和道德水平的绝好教材”,当面交给5个孙辈。

金洁说,父亲是希望自己的后代守法遵法。

南方周末记者 翟星理 南方周末实习生 邱雨诺

版权声明:本站发布此文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并不代表本站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请自行核实相关内容。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发送邮件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

(0)
染墨绘君衣染墨绘君衣
上一篇 2023-10-22
下一篇 2023-10-22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