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不想写鉴宝系列。
我要写它，我就必须要直面自己人生最大的两次失误之一。
这是我最失败的一次非讼代理业务。
这是我保留在心底的绝对隐私。
当事人不知。
严格说，责任不在我，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这是我心中的疼。
疼！
我一直在刻意回避对这段往事的追忆。
从2012年纽约苏富比拍卖公司举行的中国古代书画拍卖专场后，我永远不再关注拍卖。
中央电视台鉴宝节目我从来不看。
马未都马爷谈人生聊八卦说猫狗，我都观之有趣，但他一谈宝物鉴定，我就按遥控器换台。
我老婆说，你是做了病了。
咱们书接上文。
李平玉老母亲第三次约见我。
老太太拿出三样东西。
老太太说，c经理啊，就这三样东西吧，这个轴是个虎图，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是大清朝一个叫华岩的画家所作，这个轴，是明代仇英仇十洲的山水图，这是皇帝给的。
老太太拿着一个小柜门，又指了指靠墙边的一个小橱柜，说，这是个红木小柜，是我俩从长春搬到金州后，我爹让伙计带过来的，是个紫檀老红木，我让平玉卸了个柜门带上，你辛苦着。
我就赶紧接过柜门，掂了掂，说，不沉，很方便。
老太太最后有拿起仇英那个轴说，这个画啊，珍贵，上面有武英殿的印，武英殿是乾隆爷藏画的地方，要好生保管着啊。
我就说，您放心，人在画在。
我又说，我们这次进京鉴宝，请您暂时不要对其他几个孩子说，对任何人不要说，可以吗？老人家。
老太太说，好，我理解你的心，我安排平玉，还有他二姐和二姐夫陪你去。
我对李平玉做如下安排：
一、买一个可以斜背在肩的钓鱼包，再带几根鱼竿，最便宜的那种即可。
二、不要对任何外人说起此事。
三、即刻购买车票，坐当晚八点大连到北京那趟特快，卧铺，四个人不要分开。
四、整个过程中，包在你手里，二姐二姐夫不离左右。
第二天清晨五点多一点，顺利抵达北京。
我就问他们，看过升国旗吗？
他们说，都没看过。
基本是第一次进京。
我说好，那咱们先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然后吃早餐，然后直接去故宫后面鉴宝，天安门离哪不远，咱们就溜达过去。
他们说，太好了。
哪个时候，智能手机尚未问世，电脑也刚进入多媒体时代，不像现在，想查点什么，抬手就找度娘。
收藏热也没兴起，也没有后来如此之多的鉴宝节目，大师满天飞。
潘家园旧物市场附近有两家鉴定公司。
大部分玩古董鉴定的都集中故宫博物院的后面，一条街，扎堆。
我做了功课，查到有一家叫础润文物鉴定中心，主任叫张道明。
为什么选中这家？一是规模大，二是主任张道明牛逼，查看简历，博士，北京大学客座教授，故宫博物院鉴定委员会委员，中国文物鉴定协会理事，等等。
咱不相信这个，相信什么？
吃罢早餐，我们直奔故宫后面而去。
础润文物鉴定中心，正对着故宫后面的小北门，店面不大，仿古的门脸装修。
我们到时，正巧有一个人刚进去鉴定。
我们就在边上看热闹。
大兴的一个农民，刨地时刨出个鼻烟壶，拿过来鉴定。
鉴宝人拿在手里看了看，说，东西是老东西，前清的，不错。
又问，这嘴上怎么掉瓷了？
农民说，刨出来时，壶嘴都是泥，我就在锄把上磕了磕，劲大了。
鉴宝人说，可惜了，本来这壶能值一万，让你这一磕，就值八百了。
农民不死心，就说，您看看，就掉小米粒大小，影响这么大？
鉴宝人说，没办法，破相了，要不您去潘家园试试？在哪，没准。
农民悻悻然离开了。
我赶紧凑过去。
我问，您是张主任？
鉴宝人说，我是张道明，您是？
我说，我是大连的，之前，电话和您联系过。
张道明就起来和我握握手，说，您是c律师吧。
我说，是我，添麻烦了啊。
张道明说，把东西拿出来吧。
我就让李平玉把肩上的钓鱼包拿下来，把三样东西放在桌上。
张道明戴上手套，拿起放大镜，开始认真查验。
时间过去有小半个小时吧。
张道明放下镜子，摘下手套，对我们说，这幅虎是清朝华岩的，华岩画老虎独树一帜，风趣幽默诙谐得很，这是画老虎最搞笑的名家，白石老人学过他，这是真迹，没问题。
张道明又掂了掂柜门，说，这是老紫檀，没问题，好东西，如果柜子整体品相保存完好，很值钱。
张道明最后随意指了指仇英的轴说，这个我不敢保证，眼拙了，仇英仇十洲，中国明代著名的绘画大师，吴门四家之一，与沈周、文征明、唐寅并称为“明四家”。仇十洲的画上，一般只题名，尽量少写不写文字，目的就是不破坏画面的整体美感，因此，画史上评价他是一个追求艺术境界的“仙人”。
张道明指了指武英殿藏的印章，说，我们这位乾隆爷就不一样，无字不欢。
我就说，张主任，这副画传承有序，是溥仪当年亲自赠给他御医的。
我把持画人和经过大概说了一下。
张道明说，哪也不排除是仿作。
我说，这可盖着武英殿的印呢。
张道明说，印就更容易仿了。
张道明说，你们知道仇十洲最有名的画是什么？就是他画的仿《清明上河图》，他就是个造假高手。
张道明说，明清两代这样仿品很多。
我就问，真画多少钱？假画多钱？
张道明说，仇十洲的东西目前民间没有，仅有的几幅，在故宫博物院和台北故宫博物院，所以多少钱，无法估价，如果是高仿，这画也是明朝高手所仿，应该能值20万。
我就没再多言，起身握手告别。
李平玉去交了鉴定费。
张道明问，还能在北京待几天？
我说，看情况，想待几天。
张道明说，好，如果有事，随时联系我。
递给我一张名片。
出于礼貌，我就交换了一下。
出了门，我对李平玉说，咱们找个地方先住下，再走几家看看。
平玉说好，全听你安排。
中午时分，我收到张道明来电。
张道明说，c律师，我一个朋友喜欢仇十洲的画，上午我和他聊了一下，他愿意50万收购这副画，你看，是否可以谈谈？
我就觉得，张道明这人有问题。
肯定有问题。
我就和他说，好，我们在王府井逛街呢，回头联系他。
我就给老太太打电话，把情况做了详细通报，问她意见。
老太太沉思了一会，说，回来吧。
又补充了一句，现在就回来。
我们就起身退房，直奔北京西站。
我在火车上又收到张道明的电话，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我说，对不起啊，张主任，这边家里出了急事，我们已经坐上火车往回赶了，咱俩再电话联系。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张道明打通我的电话，说，c律师，尽管这副画真假难辨，但收藏意义极大，能否帮着和你的当事人沟通下，请他们开个价，好商量。
我说好。
我就联系李平玉，把事和他说了。
第二天李平玉来电，说，老太太意见是三百万以上可以出手，具体事宜，请c律师把握。
我就知道底了。
我又去查了一下唐伯虎、文征明的作品价格。
我觉得，300万低了。
我就打电话给张道明。
我说，张主任，我要对我的当事人负责，我希望大家能坦诚实在，你给我一个价格。
张道明说，实实在在价格，200万，如何？
我就笑了。
我说，首都人民就是比我们大连人聪明啊，再谈吧。
我就放下电话。
之后，张道明又数次来电，价格从200万飙升至650万。
我仍然没有放口。
我这也算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现在，我坚信，真迹无疑。
我又收到张道明来电。
张道明说，我和朋友已经到了金州，住在金州宾馆207房间，如果c律师有时间，请过来一坐。
我欣然赴约。
我心里底价已定，700万。
张道明这次很痛快。
他递给我一个手提箱，说，c律师，此事周折很久，给您添了许多麻烦，这是50万现金，是我们的答谢，务请收下。
心中大喜。
从来没一次收到过这么多的现金，过瘾。
我就问，价格怎么定？
张道明说，一口价，800万。
我说好，就这么定了，二位好好休息，我去见一下当事人，晚上请二位吃大连海鲜。
老太太听说价格后，很是高兴，确实，在2002年，这是一笔巨款。
老太太说，c经理，我很矛盾，心里一直犹豫，这画到底卖不卖，这段时间没有您的消息，本来下定决心不卖了，可是您给谈好的价格太可观，哪就还是卖了吧。
当天下午买卖双方成交。
我收到张道明现金人民币50万。
按我和老太太约定，我可以收取交易额5个点的佣金，即人民币40万。
我只收了20万。
老太太一家人万分感谢。
张道明没做停留，当晚飞机返回北京。
我开车去机场送他。
我问他，这幅画有名字吗？
张道明说，这幅画叫《西园雅集图》。
从此，我就特别留意各种大型古画拍卖。
公元2009年，香港长风春季拍卖，仇英《文姬归汉长卷》成交价1.12亿美元。此件作品为旅美著名收藏家王己千先生旧藏，为当今民间所藏仇英作品中难得一见的巨制。
公元2010年，北京嘉里中心饭店举行春季拍卖会，仇英《浮峦暖翠图》以7.28亿元成交。此作为仇英青绿山水珍品，流传有序，著录清晰，由海外征集回国，一经露面即引起藏界瞩目
公元2012年，纽约苏富比拍卖公司举行的中国古代书画拍卖专场，重磅推出藏于民间的一幅仇英《西园雅集图》。这幅画，最终以9.5亿美元（约合人民币60亿元）的天价成交，刷新了仇英画作拍卖的世界纪录。
我长叹。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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