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架斗殴｜必输的官司怎么赢

老百姓打官司，再小的事，都是大事。

只要心里认为不公平，就会发生矛盾。私力救济得不到解决，就会提起诉讼。一方被起诉，另一方就会反诉。不服一审判决，就会提起上诉。即便二审终审，也会申请再审。

标题之所以说打架斗殴，是因为双方都使用暴力了，并且各自身体都有伤情。

庆幸的是，由于双方都是轻微伤，并且打架事出有因，矛盾的源头是邻里纠纷导致的民事侵权，进而引发的暴力相向。也因此，这个案子没有成为刑事案件或治安案件，无需面临坐牢风险，也没有进行治安拘留或罚款。而是界定为民事纠纷，需要通过民事诉讼的形式解决纠纷，起诉的案由则是健康权纠纷。

这个案子涉及的金额不大，但其意义和过程却异常精彩。概括亮点如下：

1.经历一审、二审（发回重审）、一审（重审）、二审（终审）以及申请再审，诉讼程序走了个遍。

2.在法院最终认定责任各自承担50%的情况下，如何争取最大程度地胜诉。

3.委托的律师如果抓不住核心证据，甚至用错法律依据，结果还是当事人买单，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4.作为当事人，如果制造契机进而引发恶意诉讼，也可能会端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5.用魔法打败魔法，用对方的证据打败对方。

一、案情简介

（剧情安排说明，我方当事人：八戒，我方证人：大师兄，三师弟，小龙马。对方当事人：大狗，对方证人：二狗，三狗，细狗。案件真实，部分情节简化，金额取整数，角色名称虚构，纯粹为了方便阅读和记忆。）

在我介入案子的时候，双方已经完成了所有暴力行为，并且在双方发生暴力的现场，已经报警处理，警察也曾出警前往现场了解情况，随后双方当事人陆续在派出所做了笔录，民警也尝试做了调解，但以失败告终。因此，报警记录和笔录内容都是本案极为重要的证据。

由于双方都有伤情，所以在警察赶到现场初步了解情况后，双方就各自前往医院就医，进行止血和治疗。双方的医疗单据及费用，也是本案极为重要的证据。

案件大致的来龙去脉，是双方以及其他邻居之间，共同签订了土地兑换协议，后来因为大狗一方认为有失公平，于是拒绝继续履行协议，从而导致八戒一方存在主要损失，因此双方产生矛盾，继而在一次争吵中，矛盾升级，发生肢体冲突。

既然是双方打斗，说法自然会存在两个版本。我方当事人八戒说是对方先动手打人，然后逃回家中，所以八戒就追至对方家中理论，继而发生二次打斗。而对方当事人说是八戒先动手打人，对方避而远之躲回家中，怎奈八戒穷追不舍继续进其家中施暴，导致其家中家具部分损毁。

这里简单介绍一下人物关系。本案直接参与人和现场证人共有8个人，我方当事人及证人共4人，对方当事人及证人共4人，实际参与打架的也就2人，其余6人都是劝架的人，或者是在场见证的人。

换句话说，双方当事人及证人的人数刚好一样，呈现在证据上，当事人笔录及证人证言的笔录数量也刚好一致，双方的言词证据总和比例是1比1。

这就导致有一个问题，双方当事人立场明确，各有说辞。简单总结就是双方互怼，我方4人，都说是对方先打人，对方4人，都说我方先打人。而结果是，到底谁先动的手，搞不清楚，反正都受伤了。

在这个案子里，谁是主要过错方，谁需要负主要责任，仅通过言词证据，就难以证明了。

在法官的视角里，如果谁对谁错、谁是谁非，都难以分辨或者说无法查清的话，各打五十大板，是比较常见的结果。

一般这种情况，打官司的意义其实并不大，各自疗伤再各自买单就解决了。

但问题在于，我方当事人八戒，治疗没有住院，总花费3000元，童叟无欺，甚至治疗期间导致的住宿费，都是秉着合理原则省着花。

对方当事人大狗，分别在两个医院共住院治疗64天，治疗总花费14000元。其中第一个医院住院5天花费4000元，第二个医院住院59天花费10000元。

按照诚信为本的原则，我方当事人即便提起诉讼，诉讼请求也只能是3000元，因此我并不建议提起诉讼，先保持观望比较好。

对方当事人住院64天治疗共计花费14000元。如果对方提起诉讼，诉讼请求就远不会是14000元。

果不其然，离奇的事情接连发生。

先是对方当事人在第一个医院治疗5天后，就转院了。

其次是对方当事人大狗在住院治疗的64天时间里，一直声称身体不适，无法配合派出所做笔录，即便民警亲自前往医院，尝试向其询问情况并固定笔录，也以失败告终。

64天后，对方当事人大狗出院，然后立刻前往派出所补做了原本早就应该做的笔录。

随即，大狗委托了律师提起诉讼，要求我方当事人及3名证人，共同承担赔偿责任。

没错，我方八戒、大师兄，三师弟，小龙马，均成了被告。

对方的诉讼请求是，要求我方四个被告共同赔偿60000元。包括医疗费，误工费，护理费、营养费、交通费、伙食费等，还包括家具损坏的费用。

双方都是轻微伤的情况下，一个3000元，一个60000元，双方诉求的金额，立见分晓。

我方当事人一听到消息，直接原地爆炸。出现这种局面，这官司不打也不行了。

正所谓，人不欺我，我不欺人；人若欺我，我必往死里还击。

随即，我方也准备证据材料，向法院提起了反诉，开始了漫长的是非争论之路。

二、一审

本案是健康权纠纷，事情发生在双方即时的打斗之中，证据种类相当有限，大体就3类证据。一是当事人陈述，也就是当事人的笔录。二是证人证言，也就是双方其他3人的笔录。三是书证，包括报警记录、派出所组织调解无效的记录，以及各自前往医院治疗的单据及费用单。

这里需要强调的是，为什么本案没有物证？本案打斗的过程中，出现了手机砸脸，烟灰缸砸人，石头砸头，家具损坏等情节，但是在诉讼的全过程，一个物证都没有，仅有笔录有所提及。原因是派出所民警在出警前往现场后，并没有提取相应的物品固定成为证据，甚至连照片都没有拍摄。也因此导致，上述所有的物品或者说作（涉）案工具，没有一样可以作为庭审证据出示。

这就衍生出两个问题。一是双方当事人没有取证意识，二是相关工作人员也没有固定好证据。这里就不赘述了。

回到正题。对方拿着报警记录、报警笔录还有自己的医疗单据和费用单，就向法院起诉了。我方更为简单，由于报警记录和报警笔录对方律师都已经调取，就省了些麻烦，直接拿着医疗单据和费用单，就提起反诉了。

那么下一步，自然就是等开庭通知，然后时间一到，去法院开庭就行了。

有意思的是，对方委托的代理律师，在庭审中发表的代理意见，在下实在无法苟同，不过也正因为这样，反而给我方增加了不少胜算。

对方律师提出，我方应该向对方赔偿60000元。其中包括治疗费14000元，医疗费、误工费、护理费、营养费、交通费、伙食费等总计36000元，家具损失费10000元。

此外，希望对我方当事人及证人追究刑事责任，以非法侵入住宅罪及故意伤害罪，判处相应的刑罚。并且，在其后续提交的法律意见中以及上诉状甚至二审乃至再审申请中，一直在坚持这一主张，并且花费了大量的篇幅去阐述这一主张的必要性。

由于在开庭前，没办法看到对方律师提交的代理意见或者说代理观点，对方当然也不会傻到在起诉状中就列明这些代理意见。所以，我着实也没有想到，对方在庭审中提出的举证意见会让我惊掉下巴。

赔偿60000元很容易理解，问题在于这个刑事追责的主张和法条引用。

对方律师的这个主张，在民事诉讼的庭审中提出，可以作两个方面的理解。

一是为了把事情说严重点，让我方产生恐惧心理，从而认怂。

二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无知，让我方产生轻敌心理，从而犯错。

毕竟我认为，忽悠法官是不可能的，让法官恐惧更是无从谈起。

如果案件涉嫌刑事犯罪，对方应该直接向公安机关报案，而不应该提起民事诉讼，更不应该在民事诉讼的庭审中，着重引用刑法或者刑事诉讼法的相关条款来主张赔偿。

作为一名律师，理论上是不应该出现这种低级失误的。所以我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有没有可能，是当事人无知但强烈要求律师这么做，而律师为了满足当事人的意愿，在战略上做了一些妥协？

答案无从考究，作为同行我也只能认为，这是对方希望我轻敌的策略。

刑事追责，荒诞可笑。

对于60000元赔偿的主张，对方的依据非常合理，就是对方的医疗单据及费用，以及因为住院导致的各项直接或间接损失。看起来严丝合缝，也有法律依据。只要能证明治疗的费用与打架受伤有足够的因果关系，对方是极有可能胜诉的。相对的，我方就得面临败诉结果，得知有这个可能性，我方当事人气愤至极，明明是对方先动手打人，怎么还要自己赔偿对方。

对于家具损失费用，前面说过，因为没有任何物证，派出所也没有拍照，相应的损坏没有任何凭证，对方也无法提供家具的发票，所以，这10000元的家具损坏赔偿的诉求，就成了空口无凭，没有证据支撑，诉求自然就不堪一击了。

接下来问题就很明显了，60000元减去没有什么依据的10000元，仍然有可能需要赔偿50000元。

怎么把这一部分费用完全打掉或者部分打掉，就成了我们需要考虑的重中之重。

住院产生的费用，以及伴随住院而引发的误工费、护理费、营养费、交通费、伙食费等，都是有法律依据的，想打掉这部分费用，并不容易。

有了方向，就需要找到有效的方法。想要破局，自然要从证据本身出发。

我曾综合全案去分析对方的动机和目的，病情到底有多严重，病情跟本案又没有关系，需不需要住院，为什么要住院这么久，为什么中途又要转院，为什么不及时配合做笔录，为什么会提起诉讼，为什么主张的金额与实际落差这么大。

我也曾根据治疗单据的各种细节，去分析治疗费用的合理性，为什么在两个医院要重复检查相同的项目，为什么要检查很多与本案明显无关的项目，为什么要开具多达52种中药补充营养，高血压到底是这次打架引发的还是本来就存在的慢性病，为什么降压药一次能开250多颗，为什么住院62天打针的针具和药液却只有5天的量，这些医疗单据有没有可能是伪造的，有没有可能打着住院的名义实际上人根本没有在医院待着。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对方极有可能是恶意诉讼。本来没有这么严重的病情，无需花费这么高的治疗费用，也不需要拖这么久的时间，更不需要住这么久的院。

对方的目的应该是有两个，一个是通过住院，治疗自己本身的身体疾病。另一个是通过住院，产生高额费用，然后再通过诉讼，让我方支付这一笔不合理的费用。

明白了这一点，切入点就非常清晰了。

庭审中自然要向法官阐明上面种种猜疑，治疗和相应的费用与本案没有关联性，缺乏因果关系等等。但是，猜疑终归只是猜疑，无法得出直接的结论，无法给出对方致命一击。因此，在研究对方证据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细节，就这一个细节，足以碾压前面种种猜疑带来的效果总和。

在对方当事人第一次住院的出院小结中，内容里有一句话显得格外耀眼，这句话说这么说的：“经过复查头脑ct，可见原头皮血肿已基本吸收。根据患者病情表现建议一般检查，但患者现要求出院，前往上级医院治疗，劝解无效，故给予办理出院手续”。

说一千道一万，不如医生的这一句话。医院的权威结论，不容随便质疑。

你本不用继续住院，却非得继续住院。又或者说，你本就不用住院，却非得选择住院。

这里想强调一句题外话。民事官司讲究的是高度盖然性，也就是说，只要说服法官，让法官认为我的观点比对方更可信，我大概率就能胜诉。而刑事官司讲究的是排除合理怀疑，必须说服法官，除了这一种可能，还有其他的可能，必须打破公诉机关的证据链闭环，被告人才有可能无罪释放。也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刑事官司的辩护，比民事官司的代理更难。原因有很多，这里暂不赘述。不然又得跑题了。

回到本案，一顿输出之后，庭审结束。

不久后一审判决出炉，结果是，双方各承担50%的责任。老实说，这一点也不意外，毕竟双方各有说辞，现场也没有监控录像。

意外的是费用的认定，由于我方治疗费用只有3000元，并且没有住院，所以对方只需要向我方赔偿1500元。

而对方第一次住院5天治疗花费4000元，误工费、护理费、营养费、交通费、伙食费等2000元，第二次住院59天治疗花费10000元，这16000元的费用，法院都认定需要我方承担一半。也就是，我方要向对方赔偿8000元。

折算下来的最终结果就是，我方要向对方赔偿8000-1500=6500元。

三、二审（发回重审）

一审的判决结果，看起来好像是这么回事。

好像有道理，但更多的是和稀泥。结果就是对方不服，我方同样不服。

对方不服的原因也可想而知。诉求60000元，结果只支持6500元，几乎只有原来诉求的十分之一，换我我也不愿意。所以对方果断上诉了。

我方不服的原因是，既然你第二次住院的误工费、护理费、营养费、交通费、伙食费等都不需要支付，那为什么基本的治疗费用10000元仍然要支持？这个逻辑就不合理。谁先动的手谁是主要过错方，这两者查不清楚的话，双方各自承担50%的责任，这个很容易理解，实务中经常就是这么判的。而不支持误工费、护理费、营养费、交通费、伙食费等，但是又支持治疗费，就很让人费解了。

至少我认为，我们想要争取的结果是，法院应该只支持对方第一次住院的治疗费，甚至第一次住院的误工费、护理费、营养费、交通费、伙食费等都不应该支持，更别说第二次住院的治疗费和误工费等等了。所以我方也果断不服，提起上诉。

怎奈，二审安排了开庭，不过这次开庭并没有进行多复杂的询问和举证质证，法官简单了解一下情况，庭审就结束了，完全不是二审该有的场面。所以不难想象，案件很有可能会发回重审。

然后就真的撤销一审判决，发回重审了。

发回重审的理由是，一审法院认定基本事实不清，适用法律不当。

四、一审（重审）

一审（重审）其实就是换一个合议庭或者法官，把这个案子重新审一遍，程序和一审是一样的。这里就不再重复庭审的一些辩论细节了，总结来说，核心观点大体也和一审差不多，只是争议的焦点和辩论的方向更加明确，所以为此准备的举证质证意见，也更加精确，一步到位，直击要害。

然后终于等到判决下来，结果是，双方各承担50%的责任。

由于我方损失只有3000元，所以对方需要向我方赔偿1500元。对方第一次住院5天花费的4000元，误工费、护理费、营养费、交通费、伙食费等2000元，总共6000元，我方需要承担一半，也就是3000元。

折算下来的最终结果是，我方要向对方赔偿3000-1500=1500元。

这个判决结果一出，两极分化。不用猜，对方肯定不服，必然会再次上诉。事实是，对方后来确实也上诉了。

我方当事人，心里受到了莫大的安慰。虽然仍然坚持是对方动的手，应该由对方承担全部责任，而不应赔偿对方一分一毫。但是，证据上并无法证明，这个点就没有太大争论的意义了，能获得现在这样的结果，也已经实属不易。官司历经一年多，法院也跑了好几趟，再上诉就有浪费司法资源的嫌疑了，所以我的建议是没必要再继续折腾了，希望当事人不上诉，服从判决。综合考虑之下，我方当事人接受了建议，没有再提起上诉。

五、二审（终审）

对方上诉，并没有提出什么新鲜的证据，还是旧饭旧汤。甚至连律师都没有换，强调的还是老一套说辞，结果可想而知。庭审细节在这里也不再重复了。

判决结果是，维持一审判决。

有意思的是，二审判决一经作出即刻生效。这就意味着，我方要向对方赔偿1500元。我还主动联系了对方律师，无奈对方律师说，他已经被解除委托，并且对方仍然不服判决，准备申请再审。

为此我还厚着脸皮麻烦对方律师，让他再去转达了一下“现在判决生效了，我们要向你们支付1500元，你们的账户是多少，我转账给你们”。

怎料对方并不愿意提供账号，所以这1500元我方当事人愿意给，对方却不愿意要。

我当即联系法官并阐明情况，法官的回应也特别简单直接：“别管他们，等他们申请强制执行再说”。

更有意思的是，本案二审受理费1312元，由败诉方也就是对方承担。对方放着1500元不要，还得支付1312元诉讼费，这一波操作也是足够优秀。

六、申请再审

大半年后，终于收到了对方申请再审的消息，省高院向我方寄过来了举证通知书等文书。

我方当事人还是有点紧张，但我压根就不担心。二审终审的案子，想再翻案，并没有这么简单。一方面，对方不太可能有新的证据。另一方面，对方的种种举动，明显是想把法院当枪使，存在恶诉缠诉的迹象。

而最为重要的，省高院寄来的文书，案号的关键字是“申”而不是“再”。也就是说，目前的状态只是受理了再审的申请，而并非决定了要再审。

因此，我方什么都没干，什么也不需要干。这个时候举证，大可不必。

几个月后，省高院终于出了裁定。最终结果是，驳回对方的再审申请。这也意味着，我方全面胜诉。

七、总结

兵者有言，胜败乃兵家常事。

打官司，也是如此。博弈双方，一方胜诉，就必然有一方会败诉。对于当事人而言，追求的永远都只有一个结果。一个微小细节，一份关键证据，一个专业律师，都有可能左右战局，一溃千里还是逆风翻盘，往往都在一瞬间。

本案核心，是治疗过程中产生的各项检查、开具的药品及发生的费用，与打架之间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对方委托的律师，显然没有找对方向，在民事诉讼中一味机械套用刑事诉讼的法条，虽然不知道是否是当事人授意，但在庭审时都可以看得出来，法官对于其发表的代理意见，也是不敢恭维的。

我有的时候也在思考，一个简单的健康权纠纷，从一审到申请再审，诉讼程序历经2年多的时间，费时费力，劳财伤神。到底是为了追求彻底的公平正义，还是极大地浪费了司法资源？

一个律师，生涯中可能会遇到无数个官司。一个百姓，一辈子可能都碰不到一个官司。

有的时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选对律师，尤为重要。

毕竟，为败诉买单的，永远都只能是当事人。

本文为原创，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