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记者 薛应军

《红楼梦》第四十五回，林黛玉和薛宝钗互诉衷肠说，“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寄居贾家的黛玉真“一无所有”？不然。

《红楼梦》第二回介绍黛玉家世，“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钟鼎之家、书香之族，黛玉父亲林如海又是前科探花、钦点巡盐御史。爱女如珍宝的林如海何至于让黛玉“一无所有”？

世代袭官、钟鼎之家，林如海钦点巡盐御史，而“盐务是最阔之差，屡见记载，……比北京之破落侯门为远胜矣”。林家自然不容小觑。第二十五回王熙凤戏谑黛玉“‘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这说明林家不比贾家差。

林家“门第”“根基”“家私”均不输于贾家，黛玉为何自怜“一无所有”，常独自悲戚？真如《红楼梦》第二十六回的“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这与明清女子财产继承法律制度有关。

林黛玉财产继承的三种可能

传统中国社会，倡导同居共财。谈及传统中国的继承法，往往首先想到的是诸如封爵、食封继承或官职世袭。著名法学家张晋藩教授认为，中国古代继承法重身份轻财货。秦汉时期，古代女性继承权初步确立，唐宋时期达到鼎盛，元明清时期趋于衰落。唐律规定，未出嫁女儿继承兄弟所分得财产的一半为奁[li n]财（指嫁资），已出嫁女儿失去继承权。宋代将女儿财产继承权分为在室女、出嫁女、归宗女（指出嫁后又重回母家居住的女儿），在室女只有在户绝情况下才能继承父母全部财产，否则没有继承权，只获得部分奁财；出嫁女，只有在父母双亡且无兄弟及未出嫁姊妹情况下，才拥有父母遗产三分之一的继承权；归宗女，只有在被夫家休弃或夫君死亡没有子嗣、没有分割到夫家财产、娘家出现户绝时，才有继承权。明承宋律，略有变化，《大明律·户令》规定：“凡户绝财产，果无同宗应继者，所生亲女承分。无女者，入官。”

清承明制。清律“户绝财产”例规定，不论在室女还是出嫁女，只有在无同宗应继之人时，才能继承家产。若无女，则“听地方官详明上司，酌拨充公”。因此，若林家无“同宗应继之人”，黛玉可依例继承相应家产。

林家是否有同宗应继之人？《红楼梦》没有明确交代。第三十回，宝玉黛玉拌嘴时，黛玉说：“我回家去。”第五十七回，紫鹃试探宝玉时说，“我们姑娘……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因此，或许林家曾立嗣。

但林家立嗣黛玉也可能继承财产。清代，旗人、汉人女子财产继承法治略有不同。《大清律例通考校注》记载，康熙七年（公元1668年）题准：“凡无嗣人家产，除亲兄弟承受外，若叔伯及兄弟之子承受，有亲生女者给家产三分之一；远族人承受，其女给家产五分之二；至抚养异姓之人承受及应归佐领拨给者，其女均给家产之半，如数少难分，及有分拨余剩者，均给承受之人。凡分给女子，无论人数止于应给分内分拨。”因此，旗人女子没有亲兄弟继承，可以分得一定份额的财产。第三回说，黛玉无姊妹兄弟，那黛玉如是旗人则有可能继承部分财产。

黛玉是旗人吗？中国红楼梦学会常务理事王人恩在《〈红楼梦〉里不写女人的脚吗》一文认为，依《清稗[b i]类钞·宫闱类·不准缠足女入宫》“顺治初年，孝庄后谕：‘有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及“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皮小靴”等细节知，清廷严禁旗人女子缠足，且缠足难以穿靴，由此推及，《红楼梦》中老太太、太太、小姐（黛玉）可能是旗人。

当然，黛玉还可能以奁产陪嫁形式间接继承部分财产。如《红楼梦》第七十五回邢大舅抱怨邢夫人出嫁携走了邢家家产时说：“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时，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

妻妾是否享有财产继承权

《红楼梦》第五十七回，紫鹃因情辞试宝玉闯下大祸，贾母哄宝玉：“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这显然是老人哄孩子的顽话。后来，紫鹃又劝慰宝玉：“那些顽话都是我编的。林家实没了人口，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

“林家实没了人口”“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实情如何？第十四回说，林如海九月初三日巳时病逝于扬州城，贾琏“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灵到苏州，大约赶年底就回来”。黛玉既然前往苏州老家奔丧，林家在苏州怎能无族人？至少，林如海的姬妾应有在世的。

第三回，黛玉不忍弃父进京，林如海劝慰：“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这说明虽然黛玉上无亲母，下无姊妹兄弟，但可能有姨娘在世。

第二回说，“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可见，林如海有几房姬妾。

“林家支庶不盛”，林如海离世后，他的姬妾能否继承其财产？这要从明清时期的“一夫一妻”婚姻制度说起。《大清律例》“妻妾失序”条规定：“凡以妻为妾者，杖一百。妻在，以妾为妻者，杖九十，并改正。若有妻更娶妻者，亦杖九十。（后娶之妻）离异（归宗）。”

古代中国，妻和妾法律地位完全不同。妾，是买来的，并非配偶，不行婚姻之礼，不能称之为婚姻。妻在家庭中是主人，妾是奴仆，不能参加家族祭祀仪式，妻可使唤妾、打骂妾，妾不得有侵犯妻的行为，妾犯妻与妾犯夫同罪。

财产方面，子孙必须与直系尊亲同籍共财，没有尊长之命不得擅自别籍用财。这使得法律上不成立亲属之间（无论有服、无服）侵犯财产的罪名，只有卑幼私擅用财律。如《大清律例》规定：“凡同居卑幼不由尊长私擅用本家财物者，十两笞二十，每十两加一等罪，止杖一百。若同居尊长应分家财不堩[g ng]平者（指家长分财不均），罪亦如之。”因此，林如海的姬妾无权继承财产。

若黛玉父亲先于母亲去世，黛玉之母贾敏是否有权继承林家财产？古代略有差别。如唐《开元令·户令》曰：“寡妻无男者，承夫分。若夫兄弟皆亡，同一子分。谓在夫家守志者，若改适，其见在曲部、奴婢，田宅不得费用。”明《明令》曰：“妇人夫亡无子守志者，合承夫分，需凭族长择昭穆相当之人继嗣。其改嫁者，夫家财产及原有妆奁，并听前夫之家为主。”

清承明制，确立强制立嗣制度，寡妇坐堂招夫或守寡，必须由族长选择昭穆相当之人继嗣，代承夫位析产，其只拥有财产托管权、使用权。寡妇改嫁，承夫位继承的财产和嫁妆都由前夫家做主，但女性嫁妆有一定独立性。如，第七十二回，王熙凤怒怼贾琏说，“我有三千五万，不是赚的你的……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说明王熙凤和王夫人嫁妆虽在贾府，但在一定程度上两人有自由支配权。

据《清史稿·烈女传》记载，桐乡濮氏女因母亲妒父亲无子，在她出嫁时，把家中田宅、奴婢等陪嫁给她。但濮氏女可怜爹没儿子，多次劝父亲置妾生子，还偷偷给她爹找婢女生下儿子，母亲不得已收回了陪送她的全部家产。可见清代女性的奁产，娘家拥有最终支配权。

当然，这与大清律法保护女性奁产有关。据《钦定大清会典事例》记载，“康熙十二年覆准……凡有夫与妻不和，离异者，其女现在之衣饰嫁妆，凭中给还回女家，若两家争斗者，照律治罪，有欲娶妾者听，若托故出妻者，有依律治罪。”即夫妻离婚后，嫁妆要还回娘家。

因此，若贾敏在世，既不会让黛玉“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鬟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就“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更不会常常顾影自怜、整日吁嗟长叹。因为除了母爱、亲情慰藉外，黛玉还可能有奁产、家私等保障。

来源：民主与法制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