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塑”到“黑化”：母亲究竟是什么？

这个母亲节，想跟大家聊聊母亲的形象。

一般来说，母子关系是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段关系，父亲反而不是第一时间出现的。母亲通过生育、喂养、照料等行为，开始建立与婴儿的亲子依恋。所以“母亲”，是一个自带关系对象的字眼。养育了子女，就成为了一名母亲。母子关系是母亲这个形象附着的基本关系。

聊母亲，就一定会说到孩子，说到母子关系。母亲的形象，也必然与母子关系中母亲的作用和行为有紧密的联系。

1.“神的替身”与“反派大BOSS”

说到母亲，我们总是会想到“伟大的母爱”，就像神爱世人一样，母亲一定会义无反顾地爱着自己的孩子。

韩剧《请回答1988》里有一句感人至深的台词：“听说神不能无处不在，所以他创造了母亲。”这既是对母亲的赞颂，也暗含了对母亲的刻板印象：母亲应当是孩子心中无所不能的神。

所谓“女本柔弱、为母则刚”，也是在说女人原本是柔弱的，但是成为母亲之后，爱子深远，便能激发出她们体内巨大的能量，她们也应该为了孩子激发出自己的潜能。

因此，在之前很长一段时期，母亲总是与“完美、坚强、自我奉献、有求必应、无所不能、为了孩子愿意牺牲一切”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母亲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更像是“神的替身”。如果孩子提出要求，母亲就必须成为神。

与“神塑”母亲相反的另一个极端，是对母亲的“黑化”。尤其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与性别意识的觉醒，对母子关系和母亲形象的探讨开始具有更加鲜明的时代特征。其中便是母子冲突的深刻化。父权社会中的母子冲突一般都是父子冲突的侧面，母亲更像是父亲的“温柔代言人”，她无法明确反抗丈夫的意志。现代社会，父母共同参与育儿，在不少家庭中，母亲甚至掌握了育儿的话语权，直接决定教养方式。因此，亲子关系出现问题、孩子反抗父母权威时，自然也会出现对母亲的反抗。母子冲突更多开始体现母亲个人的意志。

今年的奥斯卡大奖，有两部热门电影直接反映了母子冲突。斩获最佳影片、赢得口碑无数的影片《瞬息全宇宙》，女儿作为一个“弑母者”穿梭各个宇宙，只是为了消灭所有的母亲形象。而获得最佳动画提名的《青春环游记》，女儿与母亲的冲突最终演变为毁天灭地的大战，伤害了周围的人。

不知该说是巧合还是有意，这两部电影都是反映亚裔母女冲突的，带有西方文化对亚洲家庭关系的刻板印象。但又不得不承认：现实中确实存在这样的母亲，孩子被压得喘不过气，只能奋起反抗。

我们依然还记得两年前发生在母亲节前夕的一桩悲剧：山东一位15岁女孩，亲手杀死了亲生母亲张律师。张律师是单亲妈妈，对女儿万分宠爱的同时也要求严格、控制欲强，女儿毫无自我意志和自由发展的可能。最终只能采用这种方式挣脱“母爱”的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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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母亲何以成为“敌人”？

其实无论是“神塑”还是“黑化”，都只是两种表达的极端。内里却有一个共通的逻辑：因为想做完美母亲、或者社会要求你做完美的母亲，想把孩子培养成理想中完美的人，导致母亲过度卷入了孩子的成长，入侵了孩子的空间，从而产生了母子冲突。母亲本来想做一个“神”，却做了孩子成长的“魔”。

我们认为，母亲对孩子的过度教养，会在以下三个方面影响孩子的发展。

· 孩子会产生较大的心理压力和内部冲突。母亲过度的教养往往伴随高水平的心理控制，如爱的收回、引发内疚、权威专断等。这些高心理控制的行为是一种压力性、侵入性的教养行为，会让儿童产生内疚、沮丧、害怕等消极情绪，长此以往会出现各种心理问题，如抑郁和焦虑，不利于儿童的积极发展。

· 孩子丧失自主感和能力感。儿童逐渐长大，尤其是到了青春期，追求独立自主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母亲过度的教养行为没有考虑到孩子的感受和需求，儿童缺少自主发展的空间。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儿童，一方面有可能出现强烈的反叛行为，为了追求自主和脱离母亲的高压控制做出一些偏激行为；另一方面则可能因为暂时无法反抗母亲，忍气吞声，甚至将母亲的这种行为“合理化”，逐渐丧失自主感和能力感，认为事事有母亲帮助，自己无法独立完成，自我价值感低，产生一系列的心理适应问题。

· 影响儿童成年后良好家庭关系的建立。在高控制下成长的孩子成年离家之后，母子都很难很快调适。有些母亲会因此失去人生的方向而感到迷茫;有些母亲会选择继续以其他方式侵入孩子的生活，如控制孩子的恋爱、婚姻、工作等。比如对于男孩来说，过于强势和高度卷入孩子生活的母亲可能会把儿子培养成性格软弱的人，即“妈宝男”。（边玉芳，鞠佳雯.越养育越焦虑？——走出“母职内卷”【J】.少年儿童研究.2021（12）：6）

另外，母女关系对于女生的影响可能会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大。高控制的家庭中成长的女孩，她们或很难独立自主地掌控自己的家庭生活，在家庭中处于屈从或弱势的地位，也有可能“继承”母亲的行为，“顺理成章”地进一步控制自己的孩子，形成较难改变的代际传递。

荷兰精神分析学家伊基·弗洛伊德在《厄勒克特拉VS俄狄浦斯：母女关系的悲剧》一书中认为，母亲对女儿人格发展具有不可替代的影响，母女之间既存在着亲密无间的关系，也极易产生竞争和伤害——

“对女性而言，和母亲的内在联结既可以是力量的源泉，也可能是混乱的根源。在很大程度上，儿童的第一段关系决定了他们的自我认同和自我价值观，对女性来说尤其如此。”

前文提到的动画电影《青春环游记》就很好地表达了高控制家庭的母女代际传递。主角小美是一个看起来无忧无虑、家庭幸福的华裔少女，但她有一个力求完美、控制欲极强的母亲。在冲突的最后，小美发现原来妈妈也曾跟自己一样，受到外婆的控制，并且也选择了激烈的反抗。在反抗中，妈妈甚至打伤了外婆，这成为妈妈的心结。但是等妈妈如愿嫁给了父亲，有了小美之后，却又不知不觉走上了外婆的老路。故事的最后，母子冲突得以化解，不仅是因为小美的坚强与诚实，也是因为妈妈跟过去那个受伤害的自己和解了。

日本女性学家上野千鹤子还认为，母子冲突可能还有一层时代的因素——

“虽然可能存在每个母亲的个人性格问题，但同样不能忽略她们所经历的社会的问题。……个人对母亲的怨恨和疗愈必须自己解决，但是在此之外，如果不去剖析、理解时代背景和社会结构，就无法打断从母亲传向女儿的暴力和干涉的连锁。”（《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

简单说来，每一代都有其价值观，都有为之抗争的理想和自由。母亲认为的好的、对的、幸福的，在孩子身上则未必是。母子冲突有时是价值观的冲突。《青春环游记》中，小美的妈妈在少女时，为了争取恋爱自由，嫁给母亲不认可的男子，选择了奋力反抗，甚至打伤了母亲；而在小美身上，她追星、跟不是“好学生”的同伴们建立深刻的友谊，当妈妈要剥夺这些自由时，她也选择了奋力反抗——小美其实和妈妈一样，只不过她们是为了捍卫不同的价值观。

《青春环游记》：小美找到少女时的妈妈，她仍旧沉浸在与自己的母亲的冲突的心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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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比起做最好的母亲，不如做最好的自己

如果你曾经十分努力地想做一个完美的母亲，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孩子、把孩子培养成一个完美的人，甚至为此牺牲自己的事业和理想、精疲力竭……那你最好趁早把这种想法丢掉。这不会对你和孩子有任何帮助，相反，它会成为横亘在你与孩子之间的巨大障碍，你们彼此都会需要花漫长的时间去消解它。

要做最好的母亲，不如先做最好的、最真实的自己。也就是，不做“神”也不做“魔”，就好好做一个人——

· 人有舐犊之情，所以有母子情深，一如爱是一切亲子关系的基础，你应当给孩子无条件的爱，爱孩子的一切，不以孩子的成功或失败为爱的借口；

· 人有自爱之心，所以母亲要呵护自己的内心，关注自己的个人成长，学会疗愈自己；

· 人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所以母亲应当有自己的事业，至少是兴趣爱好，能从家庭外的社会活动中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

· 人都会有自己的家庭与生活，所以母亲要看到，母子关系的未来，是分离，孩子终会走上他选择的人生，母亲终要彻底放手，盲目地、自以为是地给予孩子幸福与快乐，不如教会他获取幸福与快乐的能力；

· 人有缺点与优点，所以母亲可以疲累、可以情绪不稳定、可以犯错误、可以做不到孩子要求的事情；而孩子也一样；

· 人都有各自所处的时代背景，孩子正处在他的时代，你无法理解的事情，不代表就是错误的；孩子无法理解你的时代，也不代表他是在否定你这个人。永远不要放弃沟通，尊重与包容，这是划消时代鸿沟的最好方法；

· ……

心理医生、畅销书作家科琳·欧格雷迪在《妈妈，才是一切的答案》一书中分享了自己和女儿的一段故事——

“我不知道我可以对谁说这些，”女儿说，“即使你是我的妈妈，你是最好的人。妈妈，我想改变世界，我想尽可能多地鼓励人们。我们是一类人，你和那么多妈妈谈话，写书，你想要改变世界，我也想。我想学习怎么和别人谈话，我应该从哪里开始？”

我震惊了，这真的出乎我的预料。它出现在年末，而这一年对我女儿来说非常艰难。她在这一年的年初，经历了痛彻心扉的分手，好的时刻不多，坏的时刻一大堆。但是我的女儿知道我爱她，即使我并非总能帮上忙，我愿意相信……真正帮我女儿前进的是这样的我：

真实的、脆弱的、承认自己的错误、以及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这使得我的女儿可以保持开放的态度，因为她可以认同我。我意识到，她紧密关注着我，即使我以为她不会听我说一个字。她看着我发展创造力，看着我冒险，她看着我，看着我感到害怕，我失败了，我又重新站起来，她看着我庆祝自己的胜利。所有这些都允许我的女儿能够采取不完美的行动。

作为模范勇敢前行，不是要完美，而是要真实，带着自己的不完美努力做最好的自己。

电影《瞬息全宇宙》的最后，妈妈拥抱着接受了女儿的一切，包括她之前无法理解的性取向、奇怪的纹身、生活方式。她承认了这个纠结无措、满身缺点的胖胖的少女，是自己的女儿，是跟自己理想中的乖巧可人的女儿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不再要求她改变什么，她只想待在女儿的身边。

《瞬息全宇宙》剧照

放下的那一刻，各个宇宙的冲突都消解了。

母亲和孩子，都成为了普通而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