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影响深远的律师工作”:求解西藏“无律师县”

这是“影响深远的律师工作”:求解西藏“无律师县”

2022年8月,西藏加查县,王成(左二)在接待前来咨询的民众。 (受访者供图/图)

正如许多初次进藏的旅行者会缺氧、头疼、有高原反应,律师事务所在西藏“无律师县”落地扎根,开始时也会水土不服。

2022年7月,北京律师潘泓晔来到喜马拉雅南麓的洛扎县。有的当地人听说她的职业后反问:“我们又不离婚,也不吵架,律师有什么用?”

中国律师制度恢复重建已有四十余年,截至2022年6月,全国共有律所3.7万余家,律师60.5万多名。但西藏截至2021年底只有66家律所、724名律师。

如果一座县城里没有一家本地律所,没有一名本地律师,它就被记录为“无律师县”。

改变正在发生。30个西藏无律师县,在2022年迎来了本地律师,还有全国知名的律所在县城里建起分所。他们的到来,不仅意味着律师制度的毛细血管延伸到海拔三四千米的青藏高原,也拉近了藏区民众与法治的距离。

为藏区填补一项空白

“你愿不愿意去西藏开一家分所?”2022年春,北京汇祥律师事务所主任李超峰接到一个电话,全国律师协会的工作人员向他征求意见。

“可以。”李超峰回忆,身在北京的他当时没有一点犹豫。作为全国律师资源最丰富的城市之一,北京2021年有3107家律所、4.2万名律师,律师数量是西藏的58倍。

律师资源分布不平衡由来已久。中央强调,要加快解决有些地方没有律师和欠发达地区律师资源不足问题,决不允许普通群众打不起官司。

解决办法是由发达地区向欠发达地区输血。由司法部、共青团中央共同发起的“1+1”中国法律援助志愿者行动始于2009年,曾向中西部地区的400多个县(区)派出法律援助志愿者2200余人次,办理法律援助案件9.5万余件;自2019年开始的援藏律师服务团也在三年内组织200余名律师进藏,办理7300余件各类法律援助案件。

天津四方君汇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王鹏就在2019年加入援藏律师服务团,来到西藏东北部的丁青县。此前一年,丁青县刚脱贫摘帽。全县不足10万人,县城只有一条主干道,没有高楼,没有公共交通,甚至买不到电动车,王鹏下乡普法只能靠县司法局的一台公务车,单程最少也是两三个小时。因交通不便,当地物价颇高,一份黄焖鸡要价50元。自来水是黄色的,不能喝,电隔几天就要停一次。

更要命的是高原反应。头痛、气喘是常有的事,王鹏在县司法局里办公,爬上政府大院三楼食堂都费劲。他的反应力也下降,爱忘事,做法律业务时,有时会想不起究竟要如何答复对方;为了避免误事,他不得不成天拿着小本子记下各类事宜。

生活条件艰苦,援藏律师们都有服务年限,届满就回家。如何能让“输血”更稳定?司法部律师工作局副局长柳春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22年,司法部开始动员律所至西藏、青海等6省(自治区)“无律师县”开办分所,让律师服务更持续、稳定、长期。开设分所后,援藏律师经过西藏司法行政机关核准,也加入当地律师协会,就成为西藏的本地律师了。

驻普兰县的广东启源律师事务所律师伍穗生已经68岁,可他喜爱冒险;做了一辈子律师、代理过上亿标的的大案件,他突然想做做“这种影响比较深远的律师业务”,为藏区填补一项空白。湖南人和律所事务所实习律师马润兰与丈夫王成一道进驻加查县,她曾是年入百万的高管,2021年刚通过法考准备做律师;丈夫是律所合伙人,马润兰想,这一趟既能帮助丈夫圆进藏梦,又能避免夫妻分离,还能“远离喧嚣”,在藏区寻找宁静。

至2022年7月中旬,在西藏30个县设立律所分所的执业核准已经完成,各级司法机关扶持保障政策落实到位,接下来的进藏路要靠律师自己去蹚。

抱着看看故地变化的想法,王鹏在两年后重返丁青县办分所。第二次进藏,高原反应还是没有放过他。8月17日,与南方周末记者电话交谈时,他时而停下来大喘气,时而在提问与回答之间留下一片静默。

丁青似乎也没准备好迎接一家律所——县城里没人能刻律所公章,王鹏只好驱车5小时去昌都市。为律所开办银行账户时,县里仅有的一家农业银行没有经验,上报到拉萨;拉萨方面回复,全自治区的农行也只为一家律所开过账户。好在一番周折之后,困难解决了。

律师的用武之地

雪域高原之上的县城大都人口稀少、生活简单。拿加查县来说,在王成、马润兰夫妇眼中,只有四条笔直街道的县城简洁干净,全县十来辆出租车,白天夜里各出街一半。每到晚上8点,居民出门到广场唱歌跳舞,9点又各自回家。

当地干部告诉王成,县里民事及刑事案件预计2022年才会突破200件,前几年还有一年100件不到的时候。

驻洛扎县的汇祥所律师潘泓晔也有同感。她发现,县城里只有一条街,树、路、天空都很干净。与政府机关座谈时,她了解到,当地一年案件数也才一百二三十件。

不过,律师们很快就意识到,案件数量少,是长年法律服务资源匮乏留下的后遗症。

王鹏对此深有体会。他发觉,在丁青,民事法律需求以虫草牦牛买卖、婚姻及劳务纠纷为主,但当地人却没有固定证据的习惯。他们做交易用现金,自然没有银行流水;合同也可以不签,只打张欠条。

王鹏听过一个案例。两家牧民对一处草场的划分有争议,牧民认为:“我们家自有天有地的时候就有这片草场。草场有头有腿有胳膊,你让我把它的胳膊分出去,那我把你胳膊剁下来,行吗?”最后,昌都市司法局干部来做工作,花大量时间劝说,才把这事了结了。

八年前,江苏天倪律师事务所主任张志华援藏来到米林县。民众起了纠纷,派出所、司法局都帮着调解。“法院案子也少,一个案子反复调解,法官帮着做了大量的工作。”

还是有调解不成的案子。有一回,张志华下乡普法,撞上法官在学校操场开庭。原被告是两位老太太,没有律师,在露天法庭上陈述案情。后来他才知道,米林县域总面积超过9000平方公里,人口又少,大都住得分散。为了方便民众,法院只能如此因地制宜。

援藏一年,张志华跑遍了米林县五乡三镇,调研、普法、做社区矫正和法律咨询。但他总被当地人当作公务员。如今几位援藏律师也说,在当地民众的观念里,有了纠纷找律师并不是一个惯常选项。

但律师们没有忘记自己来西藏的职责。王鹏曾代理一桩重审的法援案件:一位藏族少年被打时还手,混乱中拿刀扎到打人者大腿股动脉,对方不治身亡。

公安笔录中,少年称自己已满16岁。可王鹏发觉,许多藏民,尤其是牧民,对年龄并无概念,有人被问年龄时竟说自己是“家里的牛生小牛那年生的”。也有人由山里产婆接生,连出生证明都没有。

少年的户口本上登记的是13岁,王鹏为其做无罪辩护。最终,法官因少年户籍登记年龄未满14周岁,判定他不承担刑事责任。

这是“影响深远的律师工作”:求解西藏“无律师县”

2022年,曾经的援藏律师张志华在西藏亚东县开设律所分所。图为张志华(左)援藏时在米林县做社区矫正工作。 (受访者供图/图)

将援助成分看得更重

律师在县里坐镇得久了,当地人也渐渐知道了有他们的好处。

比如代写法律文书,这是王鹏2019年来丁青县时需求最大的工作。到了年底,一个月有上百号人请他出马,案由涉及虫草牦牛买卖纠纷、婚姻问题、讨薪……工作量太大,他拉上司法局的工作人员,一边写文书,一边教当地人如何组织证据、到了法院怎么说话。

西藏政府部门也需要律师的协助。张志华在米林县时,当地一栋老机关大楼要拆迁,但楼下还有十几家承租了门面的商户,他们的赔偿拖了两年也谈不拢。

拆迁在米林是少见的难题,但张志华以往处理过许多类似的事。经过一番政策讲解,商户们领了搬迁补偿,同意搬走。他事后总结,当地人淳朴,只要能把道理讲通,事情就好办。

2022年,王成夫妇到加查县不足一月,就接到了警察在出警时打来的电话。那时,有欠钱人与讨债者起了冲突,欠钱人想把机器设备运走,讨债者不让。警察到场后,讨债者坚持这是民事纠纷,警方无权管理。

警察当场打电话询问王成的法律意见。“留置权是可以行使的,在这种情况下,它是可以对抗所有权的。”王成答复。

8月2日,律所在加查县开业的第二天,一桩业务来了。藏民格某想要回一位生意人欠他的1.1万元,可他手头上只有一张欠条与债务人的电话号码,连债务人的名字与身份证信息都不知道。

1.1万元的欠款并不算多,请律师打官司不划算。王成答应帮忙催收,但没收费——他将援藏律师的援助成分看得更重。

王成有过电话催收拿回十几万元欠款的经验,他决定先给债务人去个电话。但打了两次都没接通,他有些担忧遭遇开门失利。

好在债务人随后拨了回来,解释自己正在开车。一听是要聊欠款的事,他把车停在了路边。

电话这头,王成表明身份,自我介绍是县里开设的第一家律所的律师。随后他问:“你是不是欠了格某1.1万元?”

对方态度很配合,说要先和格某对一下账。

对完账,王成接过电话:“这个钱你什么时候还给他?你如果不安排还钱的话,他这边迟早会起诉。”

话锋一转,王成又问,“你目前生意经营怎么样?”对方透露,自己目前经营情况也不好。

“不太好的话,你分两次给也可以嘛。”王成说,“如果不给,起诉之后,判决了你还得给,不可能为了1万多块钱纳入黑名单,是吧?影响你做生意,跟别人谈合作。”

撂下电话的第二天,格某向王成表示感谢:债务人真的拿着1.1万元现金还了债。格某告诉王成,还希望王成来处理他的其它债务纠纷。

“培养出人接班再撤”

2022年,张志华被派至西藏亚东县开设律所分所。在那里,他把一个目标设定为培育起法律服务的大环境。“没有大环境,你派多少律师来,最终律师都会走的。”

“我觉得一个地方的法律服务体系可能还需要一个慢慢培育的过程。有了分所以后,会慢慢拓展业务、积聚能量,支撑分所在那里生存、发展下去。”柳春霞坦承。

老律师伍穗生也在是否收费的问题上犯嘀咕。有民事纠纷业务找上他,其中一些虽说赢面不大,但完全可以收费承接下来,毕竟打官司有输有赢,对于律师来说都是正常的。但他没有这么干:普兰县第一家有偿打官司的律所刚开张,收完钱就败诉,影响不好。

他有些担忧。他自己是响应律所号召,主动报名来到普兰县的,但谁能保证这个边境县城持续不断地有律师派驻?

为了确保援藏律师能安心留下,当地政府提供了一定保障。7月29日,西藏自治区司法厅厅长张会明在新闻发布会上介绍,西藏为进藏开分所的律所免费提供办公场所,积极协调进藏的律师在食宿方面享受当地干部待遇,并按照政策要求减免了相关分所和律师的会费。

但援藏律师们更希望,能够为派驻县培养出土生土长的法律服务人才。

阿旺曲珍2022年刚从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法学院毕业,汇祥所洛扎分所招聘她做实习律师。李超峰打算让她拿律师执业证,带她去北京培养,以后常驻洛扎。李超峰说,他不会考虑洛扎所的盈亏,“援藏本身就是公益”。

阿旺曲珍出生于一个农牧民家庭,父母担心律师工作不稳定,希望她考公务员。但阿旺曲珍的一位亲戚曾遭遇家暴,在传统观念束缚和家人要求下一味忍让,最终命丧丈夫之手。她想做律师,为同乡普及法律、维护权利。

王鹏2019年援藏时,就在丁青县遴选了法学专业大学生进行专项培养。在校期间,王鹏所在的律所对他们进行资金帮扶、学业帮扶,毕业以后提供到律所实习的机会。

如今丁青分所成立,他们可以到丁青分所实习。而王鹏作为援藏律师的重点工作之一,就是培养帮助实习律师们通过即将到来的法律职业资格考试,然后到丁青分所执业。

此次派驻“暂时没有归期”。王鹏下了决心,律所要扎根丁青,就得一直有律师在,“怎么也得培养出人接班再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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