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战胜了肝癌，却逃不出“夫妻共同债务”陷阱

手术一年后的梁女珠。

37岁的梁女珠是广东顺德人。因为神经比较大条，又爱笑，就被朋友们叫做“大笑姑娘”。她原本过着简单舒适的日子，但在一年内，她遭遇了如下变故：4月底查出原发性肝癌，接着手术，5月19日出院。8月，身体恢复能散步了，平时很少出现的老公突然提出要离婚。

意外的是，丈夫在外私自借了几百万赌债：亲朋好友，还有许多陌生人，借了个遍。依据《婚姻法》司法解释第24条，夫妻任何一方在婚姻存续期间单独所借债务，往往会让另一方共同承担。

离婚后，丈夫消失了，梁女珠要独自面对债主上门，官司接连不断……

梁女珠成了“24条受害者”，并与全国其他上百名受害者联合起来，试图推动废除这条带来“危险婚姻”的法律。

肝癌康复2年了

9月21日见到梁女珠时，她状态好的出奇，身体健朗，面色也好，笑意盈盈，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怕麻烦人，她就一个人借辆车，从顺德一路开到广州五羊邨来见面。

“原发性肝癌”，“斗瘤”（微信号antica-hero）查看了她的病历单，是在中山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做的手术，肿瘤并不小，7.5厘米了。

治疗方式是“肝右前叶切除术，胆囊切除”。之后她就出院了，再也没做治疗，天天在家调理身体，按时复查。

梁女珠并没有做化疗。“因为肝癌对化疗不敏感。”梁女珠按医生的说法向“斗瘤”解释。

梁女珠查出肝癌是在2014年。当时朋友邀约，想5月份一起去台湾旅游，提议做个体检。从来没有体检过的梁女珠跟去了，结果却让她大吃一惊，“右肝占位”。

患癌的事实狠狠打击了她。“我整整哭了一天啊。”梁女珠还是恢复到她“大笑姑娘”本色，嘻嘻哈哈地向“斗瘤”回忆，“我并不是怕死，是怕10岁的儿子没有了妈妈。”

朋友在边上劝，“瘤切了就没事了”，并主动帮忙联系她丈夫。

他并没有出现。

发现肝占位两天后，身体状态还不错的梁女珠就住进了中山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准备手术。

住院那天，“整天在外忙碌”的老公还是没有出现。他只是让自己的姐姐来医院办手续，顺便照顾。直到手术那天，老公出现了，安慰了一句，“不要担心，小手术”。

手术从早上10点持续到晚上10点，梁女珠第二天才醒来。老公也没有在身边，只有他姐姐和大嫂帮忙。

“过几天来看你，现在很忙。”老公在电话那头说。

5月19日出院，梁女珠回家养身体。到了8月，她身体恢复不错，可以出去散步了。一天晚上，丈夫提出陪她。在路上，丈夫突然说，“我在外面借了很多钱，可能还不上要走了。

梁女珠大惊，顾不上那么多，路上就吵了起来。按照他既有的方式，也没吭声，看着她，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消失在车流里。

危险的婚姻

梁女珠的生活一直很安定，债务问题让她真正感受到婚姻的“危险陷阱”。

父母本来是中山的农民，很早出来打工。在内地还普遍比较贫困的时候，一家人在顺德开始起步，办小的五金厂，日子一直殷实宽裕。

那时高中还要考，父亲花钱帮她买了个职业高中读。一路不喜欢读书的梁女珠，想到回报父亲的付出，开始花心思，考上电大，读那时很热门的财务专业。

毕业后，她就到亲戚一家工厂上班，工资不高，一个月800。到了2004年，她在酒吧认识了现在的老公。

“他是个爱打扮的人，出门收拾得很干净很整齐，在酒吧玩得也多。”不过梁女珠没有在意，而是留意到他细心照顾生病的母亲。“孝顺的人，怎么都不会太差。”梁女珠想。

这一年她结婚了。房子没有，就住在大哥家的一间小房里。“只要踏实做事，一切都会好的吧。”梁女珠暗自盘算。

结婚前，父亲反对，而母亲还是那种老观念：“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怎么辛苦你都要好好走下去。”

孩子出生后，梁女珠就从中山回到了顺德娘家。此后，老公也住到顺德来。后来就是整天很忙，“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忙什么。”

吵架总会出现，老公态度始终如一。“我一个人无论怎么吵架，他要么睡觉要么出去，就是不理你。”梁女珠想过结束这场婚姻，但又为儿子着想，也就这么过下来了。“孩子大了，他或许会改变吧。”梁女珠期待。

十年过去，2014年9月12日，离肝癌手术4个月后，梁女珠离了婚。“那天我一直哭，他很冷静。”梁女珠说。

离婚三天后，丈夫欠下的债务，就被债主起诉到了佛山顺德区法院。后面接连不断的官司中，只有“共同债务人”梁女珠一个人出来应对。

“我现在都跟朋友说，别结婚啊，结婚好危险的。”梁女珠有些无奈的告诉“斗瘤”。

每天散步是梁女珠康复期最重要的健身方式。

赢了第一场官司

有一些幸运，第一场官司，梁女珠赢了。那是一笔15万元的债务，丈夫单独借的，在患癌出院之后的6月份。借期一个礼拜，利息是银行的4倍。

一共开了两次庭，梁女珠认为这笔钱并没有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及生产经营，只能算是丈夫的个人债务，具体理由是：

自己并不认识债权人，也没有借钱的合意。婚后夫妻两人从未购置过房产，也没有经商，拥有的一辆汽车也是通过银行按揭购置，夫妻生活中根本不需要用到这么大的借款。

官司赢了。据佛山顺德区法院2014年12月25日的一份民事判决书，法院最后判定这笔款项“未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属于个人债务。

通过这场官司，梁女珠开始了解到相关的法律，她知道其实赢得很侥幸。这一次，她请了律师，付了5000元律师费。后来官司接连不断，她就不敢请了，官司也都输掉了。

“幸好生了病”

2015年，丈夫单独借的外债，一笔30万、一笔23万，都被中山市第二人民法院判定为“夫妻共同债务”。

那段官司期间，梁女珠孤立无援，一度跟丈夫的家人联系，希望丈夫能够出庭说清楚。

“他不能回来，回来会有很严重的后果。”家人回复。

讨债人带来的麻烦并不小，也有上门骚扰的情况。有一次，有个陌生人，跑到梁女珠父母家，拼命敲门，用石头砸，那时是凌晨一点。邻居看着很危险，就报了警。“欠我的钱，别以为他走了，就不用还。”陌生人说。

除了这类还没到法庭上的欠债，在丈夫消失后，亲朋间也冒出他私下借贷的过百万债务。有一次，梁女珠偶然遇到了丈夫在中山的朋友，他说:“大家都以为你得了癌症走了。”而在那个圈子，丈夫也不知道借了多少钱。

说起这些麻烦事，梁女珠并不是那种悲伤的口气，而是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说得轻松，笑得也很开心。“没办法啊，这种日子我过了两年了，已经习惯了。”“大笑姑娘”解释。

“幸好是生了这场病，不然，我肯定挺不过这一关，烦都要烦死。”因为癌症，让她开始思考生死，生活日常的麻烦，反而看得没那么重了。

现在，梁女珠的身体状态虽然很不错，但她并不是太乐观，时时防着复发的可能。

“现在我就教育我儿子，要学会坚强，要习惯以后没有妈妈的日子。”她说。

“你这样不怕儿子产生逆反心理么？”“斗瘤”（微信号antica-hero）问。

“他就是左耳进右耳出的那种，所以，我是天天都说啊。”她又大笑，“天天”两个字咬得很重。

“24条受害者”

因为自己的境遇，梁女珠在网上有两个圈子，一个是癌症病友间的交流，一个是婚姻法第24条的受害者。已经有了100多人的受害者微信群。大部分是女的，也有老婆欠赌债跑了丈夫受害的。

在这里，有上亿债务的，也有婚前债务，要拿离婚后的工资、退休金继续偿还的，各种情况都有。

今年8月份，他们甚至弄出了一份“逾百名《婚姻法》司法解释（二）第24条受害者现象学调查”。主要是搜集有多少这类官司，有多少受害者，在全国各省份的分布情况之类。

这条让许多人成为“受害者”的“24条”，是说“债权人就婚姻存续期间夫妻一方以个人名义所负债务主张权利的，应当按夫妻共同债务处理”。湖南邵阳律师周新会认为，“完全没有照顾夫妻另一方的权利保护，在司法实践中明显造成错误判决”。

周律师认为，上级法院没有就这类案件的判决出台指导意见，导致“各级法院简单地以债务系婚姻关系存续所负，一概认定为共同债务并判决承担连带偿还责任，最终造成非法债权被保护，合法权利被损害的不良后果”。

邵阳中院的一位法官介绍，现在夫妻共同债务官司确实成为了“法律上的热点和难点”。在司法实践中，虽然不能简单按借条来判案，但往往也缺乏证据，既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的情况比较常见。如何判案，这名法官说只能“具体案情具体分析”。

对于法律上存在的问题，这名法官介绍，在婚姻法之后，已经出台了三次司法解释，其中前两次解释和夫妻共同债务有关：

在司法解释（一）中，举证责任往往在债权人一方，以证明债务确系用于了夫妻共同生活，要对方共同承担。但是，司法实践中，这种做法往往不利于保护债权人的权益。

在司法解释（二）中，举证责任方变成了夫妻一方，以证明债务没有用于夫妻共同生活。但是，司法实践中，夫妻一方也难以提供有力证据。

如何既保护夫妻中一方的权益，又保护债权人利益？这名法官坦承，实践中还难以找到一个平衡。出台的司法解释（三）也未涉及，目前主要是按司法解释（二）判案。

对于法律，梁女珠不是那么懂。不过，她也有自己的认识，她觉得应该仿效银行放贷办法，必须要夫妻双方共同签字，才能确定为“共同债务”。

“希望有更多人加入到我们这个群体来，共同废除第24条法律。”梁女珠说。

抗癌经验

中国是个肝癌大国，这和乙肝有关。梁女珠也是乙肝病毒携带者，肝癌也可能是由此演变过来。

原发性肝癌能够康复。对于梁女珠来说，其实是非常幸运。她告诉“斗瘤”（微信号antica-hero），虽然自己的肿瘤已经很大，但是医生介绍，肿瘤外面还生长了一层膜，所以没有扩散，手术效果非常好。梁女珠的事例也说明，同一种癌，其实都有很大的差异。

另外一条经验，其实也是个基本常识，在患癌之初，身体状况往往都不错。但总会有一些患者，试图去寻找其他的方法，而不能像梁女珠那样，迅速去正规的大医院，去规范化治疗。等到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的时候，再回头选择放化疗，时间又错过了。“斗瘤”今年8月推送过的患癌后被开除的大学老师念念的故事，她也是梁女珠的病友。在广东治疗期间，念念和梁女珠一起在顺德见过面，“一起品尝顺德美食。”“念念还是有一点点小失误，一开始拖着，没有及时去化疗，早一点，或许会好一些。”梁女珠评价。

对于中医，梁女珠并不排斥，但她主要是用来调理身体。不过，其他不明来历的神奇，她就比较抗拒。“妈妈花3000，也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一瓶很有效果的神水，要我喝，我就没管，也不知道来历，谁敢喝啊。”“大笑姑娘”笑呵呵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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